三姑

三姑生于一九三八年,是父亲的姐姐。那时候的奶奶偏心,为了赢得二姑的好姻缘,就把17岁的三姑许给了大她十几岁且死了老婆的三姑父。

还好有老天眷顾着,婚后的三姑日子虽然穷苦些,和三姑父也算相亲相爱。

三姑夫家姓杨,婚后育有三子,都是我的表哥。为了称呼方便,我也随着三姑叫他们老大、老二和老三。

三姑不识字,娘家和婆家同住在一个村子,童年时期,我对三姑的印象比较简单: 高挑个儿,大脚板儿,走起路来生风有力,天天的不是手拿把镰刀就是胳膊挎只篮子在村子里匆匆地走着,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办,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

给我记忆最深的就是: 奶奶经常领着我和妹妹去三姑家,也不管三姑在不在,就去她家的菜园子掰刚好成熟的苞米拿来在自家的灶堂里烤着吃,或者用菜刀去园子里割向日葵的脑袋来哄哭闹的妹妹。那时候我的感觉就是: 三姑家的苞米和向日葵可以随便吃!三姑真好!

三姑没有公婆需要孝顺,三姑父又老实肯干,一家五口虽说茶淡饭粗,但是夫妻恩爱孩子健康,过的日子也算和顺。


有三姑父在的日子,三姑是幸福的。什么是幸福她不会表达,但从她看三姑父的那种充满崇敬和爱怜的眼神,和她最喜欢讲的“我有三个顶天立地的儿子”的口头禅,我敢肯定她的生活是骄傲和满足的。

一九七七年,三姑40岁,三姑父患肝肾综合征求医无效,撇下三姑和三个儿子撒手西去。那年三个表哥分别是18、15、13岁。

中年丧夫之痛自是无以言表,三姑在炕上躺了三天,就收拾利索屋子和自己,去生产队上工了。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三姑还是那个三姑。


打那以后,我在村子里再看见三姑时,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额头上还经常会出现一排因为头疼找别人捏掐的紫红色的菱形痕迹。

长大后才明白三姑当时心里的凄苦。好在老大已经成年,成了她心目中的顶门棍。

往后的日子是崭新的,也是充满期待的。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新农村时代。

一九八零年,老大迎娶了大表嫂,相继又给三姑添了两个宝贝大孙子。三姑脸上终于有了掩饰不住的笑容。她放弃了土地里的营生,在家干起了洗衣做饭带孙子、撵鸡打狗的义务工。

一九八三年,二表嫂进门,那时的老大一家四口已经搬离三姑的老房子,在一处新房基地上另立门户。二媳妇也不示弱,很快三姑的第三个孙子也出生了。三姑自是工作性质不变,干得更起劲了。

一九八六年,老二一家三口也撤出三姑的老房子盖了新屋。不久老三也娶了媳妇,三媳妇更是厉害,在以后的4年时间里,抢着生下俩女一男三个孩子。

转眼时光就到了九十年代,三姑的孙辈们大的上了小学,最小的也快成了幼儿园的小朋友。三姑终于松了一口气,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  三个儿子她都给他们娶了妻抱了子,她可以向三姑父圆满交差了。


和许多农村妇女一样,三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她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儿孙绕膝。但是她并没有如愿。三媳妇进门不久也是另起炉灶,由于没有多余的钱盖新房,就暂时住在三姑的老房,婆媳东西对面屋住着,过上了分家不分房的日子。

后来三媳妇觉着和婆婆同在一个屋檐下有打扰,此后,三姑就又过上了在老大老二老三、三家各住一个月循环轮换的生活。

一年的二月份,三姑在老二家住满了一个月,三月份就该去老屋和老三一家住在一起了。老三两口子以在老二那住了不足30天为由,插上了门栓不让三姑进屋。三姑气不过就用手砸碎了门上的玻璃去拉门栓,不成想被玻璃碴割破了手腕而血流如注。老三非但不管他妈的外伤,还架起三姑的两臂往大门外面拖拉……

这回三姑真是忍无可忍了,就向娘家弟弟也就是我父亲告状。父亲一气之下,就把他的三外甥告到了乡派出所,派出所执法人员马上就去村里给老三戴上了手铐。这时的三姑180度°大逆转,“噗通”一跪高呼: “政府啊!我不告了,不要抓走我的儿子啊!”……那一刻,执法人员无语,父亲无语,看热闹的村民无语……

父亲替他姐姐出头,却换来了三外甥媳妇站在当街门口的石台阶上直呼其名的高声叫骂: “某某某,你姐姐好,咋不接去你家生活啊!”……一时间此事成了人们街头巷尾的谈资。

当时也有和三姑交往甚好的老街坊劝她: 要不你就再往前走一步吧,三姑死也不肯。她说她舍不得三姑父的那把骨头渣子,俺那老鬼就埋在东南面的山坡上,坐在炕头就能望见,不痛快了还可以到坟头哭一场。

后来,三姑再从儿子媳妇那得了不痛快,只要不是流血事件就不再向父亲告状,父亲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懒得再管。


老三的媳妇很是能干,三姑都赞不绝口地夸她过日子像钩子,往自家挠钱一个顶八个。她很快就有了盖新房的资金。这回不用去别处弄房基,就在三姑的老屋南面,过去是菜园子的地方盖起了一排五间全村最气派的平房。房子里面南北通透设施齐全: 炒菜的、吃饭的、排泄的、烧锅炉的、待客的、放床的,搭火炕的、电热炕的、夫妻间、男女儿童间一应俱全,唯独没有三姑住的房间。(三姑依旧住老屋)

二零零零年,三姑63岁。步入老年的她,对庄稼地里的活计渐渐力不从心。后经村委会调解,把三姑的那份离家较远的土地交给老二耕种。秋后,三姑只管吃她那一年几百斤的粮食。另外,还给三姑留出几分地的菜园子让她自己打理,种些应季蔬菜以供她的四季三餐。

没有了土地,三姑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还是经过村委会商定,哥仨一年一共给三姑1440元钱,分月给,一人一月40元。

这1440元钱,走到三姑手里也不顺利。防止其中有人漏税,首先,老大他们要去村委会把钱交给村长,再由村长交到三姑手里。有时候老三去交钱了,就问村长: 我大哥二哥他们交了吗?村长若说交了,他就把钱留下;村长若说没交,他就把钱重新揣回兜里,等哥哥们交完了他再交。

我不知道三姑该怎样精打细算这来之不易的一千多块钱。但她以她的精神面貌告诉了别人,她的生活是富有的。

三姑常说: 她是乡下人命贱,不生病就不花钱,吃粮食有二儿子种,吃菜自己有园子,她还养了鸡和大鹅,咸蛋当菜鲜蛋换钱。只要儿孙们过得好,儿媳妇不撅(“骂”的意思)她,她就知足了。


可以这样说,三姑从63岁到69岁这近7年的时间里,她的生活是无忧和快乐的。她很享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这7年期间,每年的春播完了,三姑都要到离她几百里外的我的父母家住上几日,(那时父母早已搬来县城居住)按她自己的说法就是回娘家。三姑来时,会给我们带些咸鹅蛋和她自己种的向日葵籽。我和妹妹也会带她去吃美食,逛商场,买她喜欢的衣服和鞋子。走的时候再给她带上两包平时她自己舍不得买的烧鸡,肉肠,糕点和糖果;我还为她准备了里面装满常用药的家庭药箱。每每这时,三姑都边擦眼泪边嘴里叨叨着: “三姑回家过年来了,过年来了……”

眼望载着三姑回家远去的客车,心里不免一阵阵泛酸: 凡间烟火,人生五味,不求锦衣玉食,只求老天庇佑三姑,能让她有个健康硬朗的好身体!


二零零六年,三姑69岁。为了便利,老三扒掉了三姑的老房,在原来地基的位置,坐北朝南盖起来一排五间砖瓦结构的门洞房,西边两间他们自己放杂物,门口朝向院子;中间一间是门洞走车走人;东面两间给三姑居住,门口朝向大街。这样三姑和老三他们就各走各门,互不打扰。

不管怎样,老年的三姑又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子。里间屋一铺可以睡三个人的土炕,两节六七十年代的老柜,柜上摆一台妹妹给买的遥控彩电。外间屋一口锅,一口面案菜案兼做的水缸,一只破旧的橱柜,它们是三姑的全部家当。

也就在这一年,三姑的双腿突然不会走路了,于是老二就背着她来到县医院,医生的诊断结果是: 因为腰突压迫神经导致,需要手术治疗,费用大概几万块钱。老二觉得他做不了主,就又把三姑背了回去,和另外哥俩商量。

咋样商量的我不得知,结果就是: 他们又带三姑上市医院看了看,得出和县医院一样的结论。没有什么捷径可走,三个儿子谁都不愿意拿几万块钱去赌三姑的腰椎好与不好。为解心宽,所以就自圆其说: 都那大岁数了,治不好了, 就那样了吧。所以三姑只能瘫着。


从此以后,三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瘫子。起初一段时间,三姑还能靠双手支撑着挪去外面送送大小便,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下肢肌肉萎缩,吃喝拉撒就完全在她那两米见方的土炕上,成了包袱和累赘。

那时候,老大一家早已搬到省城去做生意,老二老三也去了外地打工,三姑的吃饭问题就落在了几个媳妇身上。

一月30天,三个媳妇一人10天。当时大媳妇在外面不回家,她那10天就花钱雇二媳妇代劳。这样就变成了二媳妇20天,三媳妇10天。

三姑除了不能下地走路,自己能坐起来,大小便也是自己在炕上解决到塑料袋里,然后由媳妇丢出去。至于衣裤的脏与净那就只有老天知道了。由于大腿用不上劲儿,三姑就用布条编了三条长辫子,一条栓在窗棂上,用于抓着起身;另外两条各捆住两条腿的腿腕,用来挪动双腿以左右转身。

一年的时间里,老大总是生意忙碌,365天也见不了几回踪影,年底来老家时,也是到三姑屋里转一圈就出来。嫌三姑屋子味大,所以吃住都在岳父家。

老二相对而言比那哥俩憨厚一些,他不如老大精明,也没有老三的算计。有点木讷还不会变通,日子过得没老大老三宽裕。二媳妇有点轴,身体不太好,有风心病。没啥心眼子,但是认死理攀比心强。在对待婆婆的问题上,她觉得自己比那俩老婆已经强了许多许多。只要是老大不抻头做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让老二做的。老二怕老婆犯病,时间长了也就顺拐了。

三姑嘴里是不说老二媳妇坏话的,毕竟一月有20天,三姑的饭菜都是她在打理。虽然有欠缺,但三姑毕竟没被饿死,没有睡在屎尿堆里。所以老二两口子是那些年唯一和我父母保持联系的人。我父母和我们姐妹回老家的时候,也愿意拿些钱和物品给他们。

三媳妇的心地并不像她的人长得那样好看,所以在她值班做饭的那十天里,因害怕她的摔摔打打,三姑是不敢多吃的。

起初,三姑刚刚瘫痪时,也有不少老邻居时常去三姑屋里唠唠嗑,自家吃包子饺子时,也会给三姑端来一碗。可是后来都被三媳妇骂了回去: “有饺子吃用不着上这儿来显摆!吃跑肚拉稀了你咋不给收拾啊!”

三姑的卑微在老三他们面前越来越显眼。老三他们的小菜园就在三姑的窗户下面,三姑见园子的茄子和西红柿长势喜人,就和老三说她想吃西红柿和茄子,三媳妇听罢,摘了两个西红柿和一个茄子,连塑料袋一起从窗户就甩在了三姑的炕上。老三一家有说有笑地围在院子里面吃西瓜,三姑不敢要,眼巴巴地扒在窗台上看着,老三他们从大人到孩子,没有一个人拿起一块西瓜放到三姑的手里……

有一次我和妹妹去老家办事,顺便买了一些三姑平时爱吃的东西去看她,长期瘫痪病人的形象和屋子里的味道不必细说,三姑看见我们刚刚放在炕上的糖果,就像几辈子没吃过一样,双手忙不迭地抓起几块,糖纸都来不及扒干净,就连接塞进嘴里4块,然后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寒来暑往,日月更替,三姑从瘫痪到去世一共十年。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三姑呢?


二零一六年,三姑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首先是二媳妇不愿意再替大媳妇给三姑做饭了,于是哥仨就把一家10天的做饭时间变成了一家俩月。老大负责的那俩月,三姑是要去养老院生活的。俩月期满,老大再把三姑从几十里之外的养老院接回来,老二老三再继续他们各自的那六十天。

11月份,三姑再度住进养老院,有一天不慎从床上掉下来,造成了左侧大腿骨折,老二送她来医院的时候我在场,看到的情景让人毛骨悚然。三姑的大腿肿的厉害,大腿中间的位置有一块红色隆起,隆起处有一个一厘米左右的圆形小洞,洞口有一小截白骨扎出体外……好在三姑下肢没有知觉,否则非疼昏不可。

接着就是手术接骨,体外钢板固定。三姑住院时就有比较严重的贫血,期间还输了几次血。

陪病人住院的日子是难挨的。三姑住院期间,老大老二始终在岗,老三来医院待了几天就再也不见踪影。

住院费用,老大拿多少钱我不知道,老二拿了五千,老三以三姑的医疗费用不是在他当班时产生的而蹦子不掏。

三姑术后两周,刚过了危险期,老大要求出院,医生不肯。老大写了保证书,拿了口服药,又把三姑拉回家里。因为他的班还没有结束,花钱请了二十四小时保姆就又回去做生意了。十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三姑突然梗起脖子,瞪大眼珠,长声怪调地喊着三个儿子的名字,喊了两分钟后就在保姆面前咽下了她人生中不甘的最后一口气,终年七十九岁。

三姑死后,我和妹妹去奔丧。棺椁中的三姑安详平静,这是我所见到的所有印象中的三姑最漂亮的时刻。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答谢宴会满座亲朋;三姑的三个儿子四个孙子一个重孙齐刷刷地在灵前磕头跪拜,象征着故去老人有几代儿孙的纸幡插满坟头。大半生孤独的三姑,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最大愿望终于在死后得以实现……


(后续)

三姑死后两年,三媳妇宫颈癌去世,终年53岁,次年老三得了脑血栓,成了一个半自理的人。被儿子送去了养老院,将在那里了此残生。

老三得病的次年,老二在打工的地方,夜班死在了看机房,终年58岁。二媳妇本来就不堪重负的心脏,也在老二死后的两年停止了跳动,终年61岁。

老大的消息我不知道,他们一家应该还在省城做生意吧。老大是五零后,今年69岁,也是儿孙满堂了。衷心地祝愿他身体健康,晚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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