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敏和罗晓峰又在传纸条了。他们自以为自己的行动十分隐蔽。我不动声色的翻了下物理课本。
“现在翻到第152页。”
教室里翻书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韵律。传纸条的动作在这种特殊的旋律中更让我注意。我犹豫着要不要和李老师暗示一下,他心中最好的两个学生的关系的变化。
很快,56个学生注意的焦点又是我了。
56双眼中的我到底有何不同呢?
我转身把重力加速度公式写在黑板上。白色的粉末飘落下来,它们总是慢慢盛满我袖子上的褶皱,然后在我回身的时候继续加速坠落。
每个被学校曝光恋情的学生结局都不美好。我对此深信不疑。
“郑晓敏,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黑板上的题目是一道普通的情景题目,解题点在分解重力在不同方向上的加速度。这道题,两天后大部分学生想都不用想就能解出来。但是现在还不行,还需要慢慢推理。
郑晓敏下意识回头看了一下,又看看黑板上的题目。我知道她压根没读懂题目。
”你上来做吧。“我微笑着让她上来,把粉笔递给她。
我知道她解不出来。整节课,她频频顿住的脑袋都在倾向罗晓峰的方向。
五分钟过去,郑晓敏终于低着头说解不出来。
我故意叹了口气。让她回去,把罗晓峰喊上来继续解题。
郑晓敏一定十分失落。我很期待。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郑晓敏还低着头。她是否读懂了我的暗示呢?
办公室里,李老师正站在王老师的位置上聊天,似乎在讲最近都有哪些学生进步了。
我努力闭上嘴巴,忍住拆穿的冲动,走到座位上。
蓝色的隔板有种清爽的感觉,但是从燥热空调里出来的空气总带着燥热。我不得不脱掉外套。
我忽然怀疑李老师早就知道郑晓敏和罗晓峰的事了,他们这种亲亲我我的小动作已经隐蔽的持续了几个星期了,而李老师一向自封火眼金睛。那李老师按兵不动的原因是什么呢?为了稳定学生情绪?
我忽然觉得兴致全无,准备回家就去翻柜子,看能不能找出不知被扔到哪个角落里的钓鱼竿:下午没课,也没有备案工作,正好可以去钓钓鱼。
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股冷澈的风迎面而来。李老师在身后道:“刘老师又回家啊?”“是啊”,我回答,“正好闲一会儿”。
楼下的电动车看上去还是崭新的,光线被机身轻轻地反射出去,车把上绑着皮手套,带着一股冷冷的柔和。
别限定自己。开车出去的时候,我这样对自己说。但是这句话最初是谁对我说的呢?从大门口出去的时候还是毫无头绪。
因为天气的原因,路上行人明显少了很多,倒是路边的面馆客人坐得满满的,白色的雾气在面馆门口溢出来,横漂在街上。冷冽的空气快速从袖口钻进去,我被冻得有点快活。世俗的情感啊。
到家却又遇到那个中年女人了。
她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嘴角往下耷拉着,眼角也塌下去,一看就是不招老公和儿女喜欢的类型。总是遇到她,最近连面孔都熟悉起来了,要不要打个招呼呢?我给车子上锁的时候默默思考。
她却主动过来打招呼了。见我向她笑一笑,便满足地往一边走过去了。
老住宅区总是让人讨厌的,没有电梯,近来连物业费都不用交了,楼梯长期无人打扫,铁质扶梯上锈迹斑斑,浮着着一层浅色的灰尘。脚下用力稍大些,或穿了不方便的鞋子,灰尘就飞起来,胀满小小的楼梯间。
储物间藏在门后,小而黑,数月没有打扫过,落满了尘土。想到要用至少也要一个小时才能找到鱼竿,我不由兴致缺缺起来。躺在床上,被太阳晾晒的感觉很微妙,好像自己是刚刚从储物间里翻出来的发霉杂物,理应在黑暗里腐烂,却幸运地被阳光找到,晒干,等待下一次的腐烂。这么想着,就感觉身体内的器官沉重起来,未消化完的食物变成残渣存留在胃里,挤开柔软的血肉,与活生生的细胞并存。头昏脑涨的躺在床上似梦非梦,看太阳把窗户融化成一片透明的白色,那些白色又滴落到床上,流到我的胳膊上。空调的嗡嗡声带着催眠的味道。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不在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柔光罩在外面的楼层上。如同燃烧。空虚感又来了。单身男人的生活就是时时与空虚感与寂寞感相伴。
我突然有些想念我的前女友,不管别人认为她如何肥胖和难看,她至少用自己的身体填满了我这些无聊的时间。可惜她实在太胖了,我遗憾地想,不然我可能还会请她回来,继续当我的女朋友,一起追求结婚的未来。现在把她请回来代价太大,我的床板已经有了开裂的迹象,她的体温与汗水也容易把我从沉睡中惊醒——夜晚睡眠不好容易衰老,而现在我最怕的就是衰老。
洗完澡,看着那副有了啤酒肚征兆的身体真是一件倒胃口的事。到了一定年纪之后,身体的新陈代谢会减慢,吃一样的食物,年纪大的人更容易发胖——我已经不是年轻人,我想到,于是更加伤感。
外面的气温降下来了,这是一天中最适合外出的时间。我决定不在家里浪费空调电费,何况最近还要攒钱换家具。从我多年前进入这房间的第一天开始,这些旧家具就出现在了这里,见证我和女人们的分分合合,也见证我的年少时光的逝去,见证我的光滑的脸如何松下来——我似乎应该忘掉曾经的光辉岁月了。
街上热气被凉风压下去,楼下的人们把藤椅搬出来,三四个成堆摇着扇子聊天,或者围着一个象棋台下棋。有段时间,我不知怎么招惹了年级主任,他看到我就喊我下象棋。主任的象棋下的也不好,奈何我下的更烂,这就显出对方棋艺高超了。主任拉我下棋上了瘾,后来他看我的眼神就不耐烦变成热切,我反而要绕着主任走:每次被拉住,没有十几盘脱不了身。
街上的人大都认识,这位是隔壁学校的老师,那位卖盗版书的是这位老师的亲戚,又一位是这位亲戚的朋友,牵牵扯扯的,把一整条街上的人都扯成一大团,分都分不开——怎么着也是十多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
绕过下棋的人,聚在一起的最多的就是中年妇女们。我只好绕着这群人走。从街头到街尾,零星有几个人看到了我,就喊,刘老师,上次介绍给你的那个姑娘怎么样啊?看到周围的人看过来,只好尴尬的笑笑,加速往前走。
走出街道,横穿一条国道,有一片杨树林。我走到杨树林里才停下来,回头看那片被五颜六色的人群填满的街道,觉得十分疲惫。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手感柔软。杨树枝干发白,叶子黑绿,叶子边缘为锯齿形,树林里时不时起风,我露在衬衫外的胳膊被树叶轻轻的锯着。我以为自己的胳膊也是一段树,一段被砍倒,准备再加工的树。
我于是站在树林里等待黑夜的降临。等待街道上的闲人散去,等待属于我的安静的街道。这个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被遗忘了的人。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我就此消失,人们会用多久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