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二十年前,一桩猥亵案扭曲了两个人的命运,他们被各自关在了囚笼里,永远得不到赦免。他们不断寻求禁锢住人生的答案,通过相互间的吸引靠近,宽恕对方救赎自我,通过了解感受他人,接受不完美的自己;通过解救更多的人,纠正因曾经所犯的错而扭曲的世界。人生没有重来的可能,唯有生之向往,一往无前。
第一章 蓄不满水的漏斗
地面剧烈地晃动,脚底踩过之处尘土飞扬,密不透风的燥热,急促的呼吸声,心跳猛烈地像要撞出胸膛。
“小天,快跑呀!”
他使劲睁眼,光线刺的眼睛睁不开,模糊中有个身影越来越远,他放弃挣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仰面朝天,索性闭上眼平稳呼吸。眼前有光影晃动,身旁的气流一滞。两个小小的身体紧挨着,平躺在大地上,天空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馄饨的太阳热烈地散发着光和热,女孩指着太阳说,“这是我。”,随后又移动手指向天空不知何时飘来的一片乌云,“那是你”。
“我站在原地,等着你追上来。所以你可不能停呀!”
男孩艰难地半睁开眼,光晕缭绕,光圈慢慢收缩,阳光从他们身上迈过。他哈哈大笑,“乌云挡住太阳了。”他声音里透着胜利的喜悦。噼里啪啦的声音由远而近,像是雨滴敲打地面的声音,苍茫大地上两个互相追逐的小人不断远去,有人沉浸在这场大雨中不愿醒来。
狭小的会议室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空气混浊而闷热,有人手指快速敲打着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有人奋笔疾书赶稿子,有人趴在桌子上补觉,有人发着呆思绪飘到了几千里外。
又是一周的常规例会,总结反思定计划,批评表彰跟业绩,还差个横批生活不易。调查小组负责人向春华,在台上唾沫横飞,不知道哪个人又成了箭靶子。
向姐戴着一副方框眼镜,小眼眯眯闪着精明的光,高抬着下巴,笔挺的鼻子像一把钢刀竖叉在方方正正的大脸盘上。她的声音洪亮尖锐,能刺透人的耳膜。
“我们部门招了一批实习生,补充一下新鲜血液。”她对着几个并排坐着有些局促的人扬了扬手, “这一期新人分为两组,一组是通过社会招聘进来的非专业生,一组是校园招聘进来的科班生,部门里的前辈要多花点功夫教一下。”
台下有人不耐烦的嘟囔,声音不大,却足以听清,“忙的要死,还要教新人。”
台上的人满脸不悦,她手握成拳敲击着桌面,“各位新势力传媒的同志们,我们企业文化是什么?”
“输出新能量,开拓新视野。”台下错错落落的声音回应着。
“对嘛!不要忘了我们公司的初衷,年会上领导人不是提议要给更多有理想的人机会吗?不看出生,看能力,很多人质疑这是句空话,这次就出了个实质性的政策,六个月实习期后进行考核,给我一组对比数据,是骡子是马到时候见分晓。”转而满脸堆笑地看向战场上的主角,变脸的速度堪比京剧脸谱戏法。
老员工都摆着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入选的人本以为能喘口气,没想到被直接拉上了战场,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坐在前排的新人,左右偷瞄潜在的对手,心里无一不是七上八下的。
见气氛被点燃,向姐一脸兴奋地点头示意,“来,自我介绍一下,大家熟悉熟悉。”
坐着的人被突然点名,霍的站起来,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挥手打招呼的很是滑稽,不一会台下的听众就开始哈欠满天飞。实习生里有个长发美女,身高快1.7m,一身职业装利落干练,讲话沉稳镇定,仪态大方,极具主持人风范,一番发言过后,引得台下掌声阵阵,出彩的人第一眼就倍受瞩目,其他人对比下自然就逊色许多。
“唉,看到没有,这就是朝气,这就是活力,”向姐转头看向台下,部门里女生本来就少,男人见了美女眼睛冒光,像是猫闻到了鱼腥味,人群躁动不安起来。
向姐眉头皱成了疙瘩,“看看你们,一天天,跟案板上的咸鱼一样,怎么做得出让人拍案叫绝的新闻热点,同志们现在形式很严峻呐,既是挑战也是机遇,现在互联网自媒体高速发展,我们要把握住这个机会,提升自己的竞争力,平台越来越多,资讯越来越发达,你不与时俱进,就只能被拍死在沙滩上了。”她一激动,嘴里如连珠炮发射停不下来。
“向姐,快十点了,我还要赶报告呢!”台下终于有人坐不住开始发牢骚。
她用抖动的眉毛表示着被打断的不快,悻悻地摆摆手,“行行行,我分配一下实习生。”
她对着职员手册,一个一个念着名字分配实习生,轮到最后一个,是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她浑身透着稚嫩,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模样。向姐挠了挠眉头,有些为难的样子,看了看女孩说,“我记得你,面试的时候你把番外以往所有的标题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
台下瞬间哄堂大笑,女孩听不出那是赞美还是嘲讽只能干笑着附和。
“既然你这么喜欢番外这个栏目,有一个组最适合不过了。” 她满意的砸砸嘴,冲台下高声喊了句,“老曾”,台下一片寂静,向姐伸长了脖子环视会议厅,在人堆里面搜索着。
有人推了推趴在桌角打瞌睡的男子,“老曾,向姐叫你呢!给你补充肾上激素。”
会议室的环形长桌上趴着一个人,被人群挡住根本就注意不到,随着人群的散开,视野扩展开来,凌乱的头如栽在桌子上的稻草堆。
半响颤动了一下,像陷入冬眠终于苏醒的动物,他动作迟缓的从桌上撑起上半身,那张脸牢牢的吸引住人的目光。
他睡眼惺忪,不聚焦的眼神迷茫而颓废,皮肤过于苍白,浑身上下毫无生气。他歪靠在椅背上,被惊扰了好觉,表现出一脸厌烦,随而左右眨眼,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斜睨着台上做戏般的人。
“您好,我叫伶洁,请多多指教。”一个身着背带裤,扎着高高马尾的女孩,毕恭毕敬地朝他鞠了个躬,女孩嘴角自然上扬,明亮眸子闪动着期许的光,笔直的目光紧紧扼住他,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让他没由来的想要逃避。
他扫了一眼伶洁,闷声说“就这个?”,语气透着一股轻蔑之意,转而他将视线停留在伶洁旁边的高个美女身上,“换一个吧!我们组缺个主持人,”说完低头看了眼手表,对周遭的唏嘘声充耳不闻。
“我联系了晋康过劳死的知情人,出去一下。”他声音不大,不像是请示的态度,说完起身,从狭窄的通道往外挤,在乌泱泱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开辟出一条道来,紧密的色块在他行过之后又合并得密不透风,找不到出路。向姐被隔绝开来,只能提高声调追着说,“老曾,人你好好带。”
人群里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下一刻大家的目光都聚焦于站在台上的伶洁,她只好将无处安放的目光投向地面,前台桌角底有一只钢笔,不知不好是坏,孤零零的躺着,或许是坏了,或许是旧了,总之被嫌弃总是有它的理由。
伶洁强迫自己展开笑脸,抬起头回击大家的目光,尽管她的脸已经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着,向姐转而满脸堆笑的对着伶洁说,“没事,他就这德性,习惯就好了。”说完也就不再多看她一眼,继续着会议。
“对了,又要表扬调查3组噢,老曾他们那组上一期视频电梯间的奥秘,点击量破三十万了,好好学学,人家的嗅觉,人家的灵敏度。。。。。。”
伶洁拿余光偷瞄不断走远的那个背影,步伐拖沓,背有点佝偻,藏蓝色的长衬衫皱巴巴的,灰黑色的西装裤一只裤管挽起,一只裤管不对称的垂着,他抬起手抠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显然头发只能越抓越乱,像打了解不开的结。她心中不禁发出疑问,“番外的主创怎么会是他呢?”
——每一个你以为的真相背后,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番外。
这个从开创到置顶,掀起了无数热点的短视频平台,仅仅只用了不到六个月的时间就占据了最具影响力自媒体前三名,可想而知这个人的影响力。当接到面试通知时伶洁不觉莫名的兴奋,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为了这次实习机会,她对这个视频平台研究了整整三个月。可是这个人的态度让她内心不禁有了小小的失落感。
伶洁喜欢用生活中的小物品形容人,她能把人的性格特征里抽象的概念具象化。
调查三组的常规人员有三个,一个是第一次见面就给她摆脸色的组长曾帆,他让人捉摸不透,伶洁还没想好用什么物品形容他。
摄影加素材编辑张猛,他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他身板笔直,剃着个寸头,动不动就憨憨的笑,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让她立马想到自己早上用来整理头发的檀木梳。
另一个是后期制作柚子,第一次见面让人印象深刻,她穿着京剧风大袍,脸上的妆容也很是妖孽,眼线画的又长又翘,动不动就吊着尖细的嗓子唱答,人虽然神经兮兮的,可待人热情,人称百事通,在伶洁眼里她就像一只糖果色的头绳。
伶洁入组第一天就被柚子领着转遍了整栋大楼,包括与新媒体部没什么关联的其他部门。她解释说,吃透公司分层布局有利于开展后期跑腿工作。
果真借她吉言,伶洁最多的时间就是穿梭于各个部门递交材料,提交素材,或者外借出去帮忙打杂。
伶洁战战兢兢,小心讨好,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到公司,替办公室组员收拾好桌椅,放好茶水,开始大家都开心道谢,渐渐也就不在意了,似乎这就是她的工作。
有的时候,伶洁能看到同期的实习生,但是她没有机会上前交谈,大家看起来都很忙,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偷偷将最出色的人当作目标,每天鞭策自己,鼓励自己。
有的时候她很是焦虑,孤注一掷一头扎入自己毫无经验的职业,她心里没底,也很茫然,毕业之后,她尝试过开奶茶店,加盟创业公司,开培训机构,最后都不了了之。她知道也许这又是一次没有结局的尝试,但她还不想放弃。幸运降临了一次,人就容易心存侥幸。
华社报道:普康一名员工昏厥,双脚卡入切割操作台,导致高位截肢,经医生诊断,昏厥原因为长时间高强度工作所致。
消息蔓延的速度很快,普康公司压榨劳动力,过劳致伤,拒不理赔的新闻满天飞。
曾帆目光久久的停留在报道的一张照片上:一个中年妇女背上背着一个孩子,小孩皮肤黝黑,咧嘴笑着,雪白的牙齿尤其醒目。妇女身旁还站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女孩手上举着一张纸牌,“请不要剥夺我们行走的双腿”,白纸红字惊悚刺眼,像血淋淋的真相。
“华社有些用力过猛了吧,直接操纵诉求人,有作假之嫌呀!”开车的张猛感慨道。
曾帆冷哼一声,“谁能抓住观众的眼球,谁就是王道。玩不过,就会被踢下去,这就是生存法则。”
张猛呵呵一笑,“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媒体人的道义,看来能说丢就丢哇!”
张猛目视前方认真的开车,一脚油门下去,车速飙升。曾帆坐在副驾驶,他扭过头看向车窗外,窗外景物飞逝,像飞逝的记忆不断地往后涌去,有些记忆扑面而来,恰巧撞进了他的脑海。
在闪光灯聚焦的舞台上,穿着一袭红衣的主持人,一脸喜庆,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的纸片,手和眼隔着远远的距离,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宣布道,“现在我宣布第十届优秀中青年记者奖的最佳得主是,”
紧要关头,她挑了挑眉毛买了个关子,台下的呼声如波涛一浪接着一浪,嘈杂而模糊,最后声音聚集起来凝聚成两个字“曾帆”,女主持声音掷地有声,“众望所归,获奖人,曾帆”。
那一刻所有的灯光聚焦在他身上,耀眼的闪光灯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名牌西装,雪白的衬衫配上蓝色的领结,柔然的栗色头发上了啫喱,往上梳成一个隆起的造型,整体时髦又干净,他脸上神采奕奕,嘴角挂着浅淡又明朗的微笑。
曾帆眯了眯眼睛,手搭在西装的第三颗纽扣的位置,缓缓站了起来,旁边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女子张大嘴巴无声地尖叫起来,像是得奖的人是她一样,她兴奋的跳了起来,狠狠抱住曾帆,曾帆被她抱的有些透不过气来,一边挣脱,一边小声提醒“哒哒,我得上台了。”女人倏然松开他,脸上欣喜不减。
他一步一步匀速走向舞台,步伐坚定而干脆。会场很小,底下座位到舞台的距离不过三十几米,可每一步他都走得异常的艰辛。他站在舞台中央,开口第一个字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他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发抖,那一刻他好像听到鼓动的心跳,掩盖了舞台下的掌声和欢呼。他深深鞠了一躬,长长的停顿了几秒。
“谢谢,谢谢所有人的支持和认同,感谢我的恩师向春华,感谢我的搭档刘妲美,还有谢谢每一个给与我批评和指责的人,是你们让我成长,是你们让我懂得了媒体人的责任与担当。作为一个记录新闻的人,输出的每一条内容都要做到客观理性的报道事实真相,进入这一行才发现媒体人的道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容易,但要有始有终却很难。不忘初心,坚定信仰,我必须对得起记者这个称号。”
突然一个急刹车,曾帆的荣耀时光戛然而止,前面十字路口倒计时转红灯,张猛本想着加速冲过去没想到左侧钻出一辆摩的差点擦到车子的后视镜。张猛低咒了一声,只好停了下来安分的等红灯,曾帆莫名其妙的扯动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怎么了?”张猛以为他在嘲笑自己,有些疑惑的问道。
曾帆敲打着玻璃窗,平静的说,“安全和危险的信号不过是转瞬间,中间的倒计时也许并不是缓冲区,而是高危区。”
张猛听不懂其中的奥妙,摸了一把寸头,扎人的硬茬子让他缓解了一分尴尬。
到了普康,曾帆打了个电话给工厂经理,经理安排他们从西侧门进厂,门卫查得很严,标明身份和来意也不肯放行,他们只好干等着,围栏内独立的白色建筑如一只巨大的怪兽,宽大的窗户像一张张紧闭的大嘴,撬开来能说出些什么呢?真是令人很好奇。
曾帆远远看到一个矮胖的青年步子迟缓走过来,看到他们后冲他们热烈的招手并加快了步伐,天气有些闷热,他穿着一身深蓝色西服套装,黑色皮鞋搽得铮亮,白色衬衫配上鲜红色的领带,显得很是突兀,活像个出门迎亲的新郎官。
“曾记者,有失远迎。”男人才快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他满脸油光,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扭头一脸威严的呵斥门卫,“陈经理介绍过来了解情况的,怎么这么不懂礼貌,你是不把我的话当话呢,还是不把我舅的话当话。”
“上头可是说要严格出入,您也没提前打招呼呀?”门卫小哥有点委屈的嘟囔。
经理回头对曾帆他们挤出一个官方的笑脸,抬脚准备带人进去,门卫递给他一个登记本,“刘经理,您还没登记呢?”
经理很是不悦,点着门卫小哥的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你这死脑筋,活该一辈子看门。”说完潦草的在登记册上填写相关信息,写完领着两人走进工厂区。
曾帆身高远远超过经理一个头,加速走起路来似乎在弥补刚才浪费的那些时间,经理努力的摆动他那两条小短腿,以便保持与他齐头并进,他的身体越走越往曾帆的身上靠,曾帆不断调整着距离,以免男人身体上的触碰。
男人气息不匀的说,“曾记者,怠慢了,这几天新闻炒得热火朝天,正门都是人,闹事的看戏的,现在这些人巴不得出点事找你麻烦。”
“刘经理,你随便找个地方吧,我了解一些情况。”曾帆速度不减,语气明朗。
“好好好,您这办事效率就是高,不讲究。”边说边带两人进了一处会议室。
房间里暗沉沉的,有股灰尘的味道,张猛拉开窗帘,光线射了进来,在日光照射下飞舞的灰尘粒子宛如跳起一场生命绝歌。经理挥了挥手,似乎是想驱散那些小尘埃,不过看起来都是徒劳,下一秒他就连打了两个喷嚏。张猛和曾帆对视一眼,曾帆朝他点点头,他直接架起了摄像机取景。
曾帆将垂到嘴角的头发捋到耳后,拍了拍手上的记事本示意可以开始了,经理立马正襟危坐。
“简述了一下大概情况吧。” 曾帆声音低沉颇有磁性,语气简短有力。
“受伤工人叫陈铭,43岁,进厂快3年了,主要工作是分拣铝材板,检查切割板质量,一个月前主动申请调到切割岗工作。工作无不良记录和工作失误记录。公司一年一次的体检都有参加,无身体异常情况。事发时间是10号下午4点,监控记录陈某在切割工作台工作四个半小时,中途未休息,在起身拿切割完成的板块时,身体摇晃了一下,直接向切割机栽倒,当时陈某已处于完全无意识状态,切割滚轮将他身体卷入,同车间组长在机器还未关闭状态下,冒着生命危险将陈某拖出机器。
经医院全力抢救,采取高位截肢手术,现陈某仍未恢复意识,出事后,公司按照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项: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在48小时经抢救无效死亡的判定为工伤,陈某不符合工伤条件,我已经尽最大力度为其申请公司赔偿,前天家属向媒体曝出一张医院诊断书,上面写着昏厥原因为过度劳累引发脑出血,媒体一面倒的报道公司压榨劳动力,导致员工突发脑溢血酿成事故,要求公司按工伤赔偿,并按月支付其截肢后家庭所有开支。”经理一口气说完,像是背稿子一般没有丝毫停顿。
曾帆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或是停笔观察一下他,他一察觉到曾帆的目光就不自然的眼神漂移,手脚绷得紧紧的。曾帆抹平略微卷曲的笔记本一角,手写笔记的习惯让他愈发的像个老古董,纸面的字潦草张狂,像是专属密码,没人看得懂。
经理探过脑袋看曾帆的笔记,像是在了寻求认同的说道“他们的要求是不合理吧!”
张猛干笑着,说出的话却不客气,“那人一家的劳动力就他一个,赔偿适度提高也是应该的吧。”
他一脸忿忿不平的说,“那也不能拿着受害者之名行勒索之实嘛!公司也算做了最大让步了。”
曾帆并不意于评论对错,抬头说,“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没问题,你尽管问,陈哥让我好好配合你报道,我一定知无不言。”他嘿嘿一笑,发黄的牙齿滋了出来。
“工人工作时间,当时机器工作状况,操作是否规范正常?”
“工厂严格按照劳动法规实行8小时工作制,事前有按照操作指南检查机器状况,无不当操作。”
“有证明吗?”
“证明?”他耸了耸鼻子,一副懵懂的样子。
曾帆提示他,“类似于上班打卡记录,机器检查确认签字记录,操作规范指南,现场操作视频。”
经理连声“哦,哦”回应,幡然领悟,“这些都可以查到,我待会让人查一下。”
曾帆点点头,在笔记本上打了个勾,接着又问,“过劳导致脑出血这一说法医院有出具证明吗?”
经理挪动了一下屁股,放松的翘起了二郎腿,“只是一个诊断说明吧?医院也不会出具什么证明。”
曾帆看着他自信满满的脸,心想他认为医院的诊断说明并不能构成什么威胁,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公司将要面临怎样的巨额赔偿问题,那么真正让他紧张的是什么呢?
“请帮忙安排一下和陈铭关系比较好的工友还有事发当时车间领导的面谈。”
经理听完连连点头,拿起手机拨打电话安排,转而回头对曾帆说,“我还是自己去安排吧,您在这里等一下,时间也不早了,要不吃完午饭下午再聊。”
“不了,你尽快安排。”曾帆头都不抬,直接拒绝他的提议。
经理打开房门打算溜走,曾帆叫住他,“医院里有传言说陈铭本来有机会不做截肢的,但在急救的时候有个负责人说不管用什么办法先把命吊住,48小时后随便怎么处理。”他抬起头,探究的看向经理,“那个人是你吗?”
经理脸上风云变幻,连连辩驳“我说的是不管用什么办法要保住他的命,这没错吧!”
曾帆嘲讽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在他眼神审视下经理无处可躲,他缩了缩身体麻溜的逃窜出门。
张猛拨了拨摄像机的按钮,看向半开着的房门,“这个经理有点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为了自身的利益,做什么事都合情合理。”
“在选择手术方式上,截肢既花费的手术费较少,风险也比较小,而且拖延到48小时之后就能避开工伤法规的范畴。从人道主义上来说,保命优先,但从一个家庭长远来看,只要有一线希望都应该保住那双腿。”张猛小心翼翼的偷瞄曾帆,说出自己的猜想,“那个经理只不过为了掩盖他自己的失职和淡化大众的指责吧。”
曾帆不说话,闷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曾帆都快被磨出了脾气,经理终于安排好三个关系人进行面谈,重要关系人车间领导叶组长临时有事来不了。
面访者一号,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尖嘴猴腮的,眼珠子滴流滴流的转,一进入会议室就好奇的左右张望。
“记者先生,我这算是上了电视吧,要不你们拍我正脸吧,回家也让我儿子看看。”
曾帆敲了敲镜头“你的一句话可能左右数百万赔偿判决,是得好好露脸。”说着就开始调整机器位置,男子急忙站起来,按住摄影机,“那不用了,不用了。”
曾帆打开他的手,拿出毛巾擦了擦镜头。
他一脸无辜的嘟囔,“我就和陈铭就一起上过几天工,不太熟悉,事发时我跑都来不及,晕血。”
曾帆冷哼一声,“那就没什么好调查的,麻烦出去请下一个人进来。”
张猛见他态度这么敷衍,有点疑惑,等人出去了开口问,“敷衍了事,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陈铭双脚截肢,现在还躺在ICU,没度过危险期,还有心思上镜的,关系怎样一目了然,现在是拿人搪塞我们。不浪费这时间了。”说完开始收拾东西,提起背包就往外走。“后面的面谈者,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猛对着刚进门的人尴尬的笑了笑,他得留在这收尾了。
曾帆查了一下陈铭所在医院,打了车直接往医院去。ICU重症病房走廊静悄悄的,他猜医院也不会让他进去,就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心想碰碰运气。走廊里不时传来机械的滴滴声和刺耳的呼痛声,像被揪住了后脑勺,让人汗毛耸立。
他扫视着病房外的每一个人,眼神定格在一个坐在走廊的中年男子身上,他身上还穿着未褪下的工作服,久久低垂着头。
曾帆走近他,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见他手里拿着一块徽章,眼镜一刻都不曾从上面离开,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徽章的纹理,良久,轻声叹了口气“你们终于找到我了。”
曾帆注意到他泛着胡渣的下巴,充血的双眼,声调不自觉轻柔下来,“叶组长,看来你等了挺久。”
“你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们的,可是,我还没想好找谁。” 他抬起头望向重症室的一方,良久。“有些话不说,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他一直没醒,谁都不能替他做决定。可是我怕晚了就来不及了。如果他醒了也会这么做吧?”他断断续续的低语。
曾帆什么都没说,不愿打扰到这一刻的宁静,他想留一点时间给这个犹豫不决的人,坐了一会从口袋里拿出了名片,放到男子座位旁。“明天上午10点,我到工厂找您,请安排好相关知情人,我只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