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命中所有的记忆里,我最不能忘却的是我的故乡,那个生养我的地方——那一片蔚蓝色的大海。甚至是在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在我的生命被那些可怕的人类折磨得奄奄一息之际,我依然想着她,念着她,她像情人的影子在我脑海里幻起幻灭着,我想像着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在脱离了身躯的束缚后,在感觉不到疼痛与疲乏之后,获得解脱的灵魂终于游荡到海洋的上空,然后兴奋地纵身一跃,潜入那抹深深的蔚蓝里……
当我出生的时候,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我的身体感觉到的是海水包裹着的柔软的触感。我的爸爸,妈妈在我的周围快活地游来游去,不时地用鳍触碰着我的身体。用嘴唇亲吻着我的前额。看得出来,她对于我这个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表现出由衷的欢喜与激动。是啊,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是为着承续她对世界由衷的热爱而诞生于世的,是她留存于世上的一件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伟大作品。
我的爸爸妈妈是海豚,而我则与它们一样,继承了它们流线型的身体,光滑的皮肤,敏锐的嗅觉,以及聪明的头脑外加一颗热情友善的心。我,一只小小的海豚,海洋里铅灰色的精灵就这样偶然地来到了这个世上,在一片浩瀚无边的海洋中诞生了,我的爸爸妈妈将此称为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海洋里的生活丰富多彩,海底的世界异彩纷呈。白天,当太阳出来。海洋也随之一同醒来。这时候,温柔的阳光探入海水中,将海洋照亮。与此同时,海洋里的生物也随之一起醒来,开始一天的活动。觅食,嬉戏。各种体色一样的鱼群在水里有秩序地四处游动,它们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整齐划一,每遇捕食者来袭,它们总能紧紧地围绕着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保护层,保护着弱小的同类,这使它们得以繁衍下去的有效途径。在海底深处,生长着各种颜色的珊瑚礁。珊瑚礁上生长着海葵,小丑鱼在海葵中游戏捕食。还有寄居蟹,它没有家,便寻着一个海螺的壳,或是海葵,作为自己可以随处移动的房子。还有琵琶虾,凤尾虾,海螺,蛤蜊,海马……等各种小型海洋生物,它们也经常活跃于珊瑚礁中,在其中觅食,嬉戏。它们在捕食的同时也在随时成为掠食者的食物。它们既是杀戮者也是被捕食者。白天的海面平静异常,而平静的海面之下却时刻上演着一场场厮杀。海洋世界通过这种食物链的微妙的捕食关系,保持着生态系统的平衡。当夜幕降临时,海洋也随之闭上了眼睛。这时,你会发现。海底并非漆黑一片,发光的水母游来荡去,像是无家可归的幽灵。也会有一个个明亮的灯泡般大小的亮光在海里飘来飘去。像是打着灯笼巡夜的更夫在海里游走。如果你是一条小鱼,可千万不要因为好奇去凑近那些小小的发着诡异亮光的“灯泡”,否则,你一定会被那团亮光背后的一张长满尖牙的大嘴所吞噬。因为那是灯笼鱼正在捕食,以其头顶的“灯泡”吸引无知的鱼儿过来。所以,并非所有的事物都值得好奇,一旦你打开了那个神秘魔盒的盖子,你所付出的代价将会是整个生命!
幸运的是,我处于海洋食物链的顶层。然而妈妈却时常告诫我:“永远都要记得,我们的敌人不是来自于海洋,而是来自陆地。在那陆地上生活着一种动物,两脚直立行走,上天入海无所不能。他们有聪明的头脑蓬勃的野心外加无尽的欲望。他们可以以一切动物为食,他是万物之灵,他们既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恶魔。他们的名字叫做‘人类’。近百年来,他们开着可怕的铁鱼,入侵海洋母亲,在海里撒下天罗巨网,将海的儿女一点点捕杀殆尽。也将我们为之生存的食物夺取。记着,一旦你遇着了他们,唯一的方法便是逃,逃得越快越好!”
我以为我的一生都能这般风平浪静地在海洋中度过。我以为我永远遇不上那些妈妈口中所谓的可怕的“人类。”所以,妈妈的叮嘱我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流过身体的海水无关紧要罢了。只是,不曾想过,凡事总有例外,直到那可怕的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阳光明媚,海面风平浪静。我和小伙伴们快活地在海面上跳跃,嬉戏,追逐着鱼群。海鸟在我们头顶飞过,为我们送来欢声笑语。
当我和小伙伴们玩得正嗨皮时,突然间被巨大的渔网缠上了。我身体奋力地挣扎着,企图摆脱那渔网,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它就像皮肤病一样恶心,紧紧地贴着我,缠着我。使我动弹不得。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拖离海洋,然后上升到空中,又被投入到一个巨大的水箱里。我两眼一抹黑,昏了过去,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想我是做了噩梦了,可是当噩梦醒来,看到现实,像噩梦一样可怕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被海洋母亲残忍地抛弃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灌有海水的池子里。我心里一惊,马上知道,这并不是海洋,这不是我熟知的故乡。我怀着深深的恐惧与不安游来游去,当我终于触碰到它的边际时,却怎么也游不出去。它被一道透明的屏障阻隔着,阻隔着我和海洋的距离。我一下子迷茫了,困惑了。我这是在哪里?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我的玩伴你们又在哪里?
我游来游去,寻找着通向出口,结果一无所获。渐渐地,饥饿像旋风一样袭来。如果是在海洋里,我可以痛过捕食小鱼填饱肚子。可是,这里哪有小鱼啊!
这时,我突然看见一个两脚直立的动物手里提着一桶鱼。他把那桶鱼放下,然后冲着我招手,示意我游过去。我想,这大概就是妈妈经常向我提及的可怕的人类吧。唉,想不到竟然真的沦落到他们手里了。
他又向我招手,我寻思着,到底去还是不去呢?这时饥饿感一阵接着一阵地袭来。我还是停留在那里,迟迟不愿意过去。唉,要是爸爸妈妈在就好了,也许他们能为我做出一个好的决定来。
那人见我迟迟不愿过去,便弯下腰随手拿起桶中的小鱼向我抛了过来,我纵身一跃,叼住了它。然后津津有味地吃了。一条鱼很快下肚,可是不解饥啊,我的肚子还是饿得不行。
他又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游过去。我见他没什么恶意,也就游过去了。他弯下身子,满意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把小鱼一条条喂给我吃。我对他的好感也蹭蹭往上涨。心里纳罕着:“不对啊,这怎么和妈妈口中的人类不大一样?他怎么对我这么好?看起来并不像魔鬼呀?”
他喂完我后,便提着空桶转身离开了。我吃饱后,便欢快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心想:“虽说这里不像大海一样自由,倒也有吃的。至少不至于饿死,回大海的事以后再说吧。先将就着这么过吧。”
一连好几天,那个人都准时来喂完小鱼吃。每次喂完后,都微笑着摸摸我的头,然后转身离开。于是,我也就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这种待遇,至少还不赖。
可是,当我渐渐长大,他给我喂鱼便不像以前那样轻松愉快了。而是要我先做出一个个动作后才投给我食物,以此作为奖赏。众所周知,海豚是海洋里最聪明的动物。所以,这些动作并不难学。可是后来,他又让我学各种高难度的动作,腾空跳跃,头顶皮球。稍有差错,他便狠狠地用铁针刺我,用鞭子抽打我。甚至不给我食物吃,一次作为对我表现不好的惩罚。于是,我害怕了,正是在这种恐惧下我变得越来越训顺,乖巧。
终于,我迎来了我的第一场演出。
那一天,看台上挤满了人类。各种各样的人,天使和魔鬼充斥其中。台上人声鼎沸,喧叫着,欢笑着。对我来说,只觉得刺耳。因为我喜欢安静,安静的大海,她能安抚我的灵魂。
表演开始了,我在训养员的指令下,跳跃,旋转。做着一连串的动作。看台上时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呐喊声。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必须要做好。这意味着我可以免受惩罚,意味着我的食物不会被因为表现不佳而克扣。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因为台上的每一名观众都满意地离开了。表演结束后,驯养员还特意多给了我几条小鱼作为奖励。
可是,当所有人都离去时,当水族馆重归寂静时。我独自游在水里,只觉得莫名其妙的空虚,只觉得可怕的沉寂。这里的沉寂不像夜里的大海,大海的沉寂带着一种美好的温情,而这里则是死一样冰冷的沉寂。
后来,演出的次数多了,慕名而来的观众也随之增多了,我的表演也更卖力了。观众们同意满意而归,他们觉得买值了一张门票。可是我,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快乐。当聚光灯离去,当从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回到那个不大不小的死寂的池子里时,我所得到的只满满的失落感。渐渐地,我得了抑郁症。
我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终于,在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当观众席散去时,当我重归死寂的池子里时。我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命要走到头了。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跳跃到空中在落入水里时加快速度拼了命向前冲去。撞到那道透明的屏障上,周围的水变成了红色,那里渗透着我的血液。朦胧中,我又看到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在前面召唤着我。我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游着游着,欢快地游着。我从未这么快乐,因为我知道,我就要回家了,回到我的故乡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她的名字叫做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