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以吏法精神而一天下,亦以此而速亡。盖吏法者不能自足也。汉兴,文之以儒术,则有越乎此者矣。此其所以规模弘阔而能悠久也。秦除吏法以外,无他观念。有之则惟数量也。除谥法之文,而计之以数,皆所以示其唯知有量,而不知有质。量则抽象而非具体,无有足以和之者。此其生命所以不久而枯也。其生命唯是物气之粗放。气则物质者也,其所开展,唯是广袤之量,徒量不足以尽具体之精微;有外齐而无曲成,故吏法不足,继之以权诈,气气相济,则闷窒以死。李斯成之,李斯败之。
数量观念与五德终始乃矛盾者也。既数之以千万世,而又信五德之终始,此非自我否定而何?两者之矛盾,彼不能解消而总和之。量之无穷与终始之无穷乃不相容者也。五徳终始为一物理的超越理想,而唯为数量精神所物化。夫五德之论既为物理的,则其有质而非纯数量者甚显。由其质而进之以人文之理想,则常道显,而终始运,始能成就其为无穷。今不化之以人文,而化之以数量,则五德终始之理想义即泯矣。秦以近死之心,流于狠愎,一切观念理想尽铲除而无余,故董仲舒痛心疾首而谓自古以来,大败天下之民,未有如秦者也。汉之为汉,亦不可及矣。汉之所以能接受理想,则以高祖以布衣起自苍茫之原野也。惟天才始能尽气,唯尽气者,始能受理想。以其生命畅达而灵机活也。(尽气之尽,如尽心、尽性之尽。始皇之僵枯,非能尽气者,故不可谓天才。)
秦居西陲,本与戎翟同俗。秦缪公以前,自秦仲、襄公、文公,始开始营城邑,致力于周室,向慕于王化。周平王东迁,始封襄公为诸侯。至秦缪公而大显(春秋盛时)。百里溪、蹇叔,皆往焉。缪公礼贤有德政。后至孝公,已入战国。用商鞅变法,乃大富强。然此顺其同戎夷之俗,浑朴强悍之质,就其发展而观之而然也。本亦可不至秦政之纯数量精神。而秦政者乃其发展至最后阶段中之一大歪曲者。其为歪曲亦有历史之故也。孝公用商鞅,惠王用张仪,昭襄王用范睢,(孝文王一年),庄襄王用吕不韦,秦政用李斯,二世用赵高而秦亡。
下届秦缪公,其发展与春秋阶段相应。虽与中原诸侯并驾,共维王室,然彼实为一新兴民族。惟春秋阶段尙非战国之比。周室渐微,而霸业以兴。秦以后起之秀,得与五霸之林。霸者之理想,尊王攘夷,共以周文为所宗。自宗周言之,可谓为正宗文化之继续,亦可谓为转形之发展。转形者,自各诸侯言之,西周所封建之诸侯,至此,各由其所团聚之势力,争欲有所表现,而显其特性也。自周之统一而单纯之发展,转而为各国之多形的发展。新兴之民族,各有其原始生命之一面,亦皆有其向往文化之一面。自西周之潜蓄,而渐趋于蠢动。故虽弒君弒父,屡见不鲜,而亦各有其表现也。秦处此期,本其固有之本质,亦以周化为宗。故季札聘鲁观乐,至歌秦,则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可见秦虽有其独特之民族性,并非一新文化系统也。
秦发展至秦孝公而受一曲折,此曲折亦由战国阶段之来临而使然。周文由单纯之发展转而为多型之发展,此多型以各民族之独特性为底子。周之单纯统一所呈之文化形态,是由一单纯凸出之生命(指周民族言)凝结于一起。形上之理想必与现实之生命合一,始能成为文化形态。而亦因与现实生命合一,故理想受限制,而客观化于现实中而为文物制度。.此一文物制度,与单纯统一生命凝结者,经由各民族独特性之凸出之多形发展,遂冲破而见其不适宜。故春秋时代之多形发展,虽一方为周文之继续转形,一方亦为趋于一较高级之综和之过渡。既为一过渡,则必为由其多形对立而见其为对于周文之统一性及向上性之否定,即为一向下拆散之趋势。此向下拆散之趋势,一露其端倪,即必下趋而至其极。故春秋之文美及其礼乐性,即不能直接向上而趋综和,而必下降而为战国时生命粗暴之军国主义。盖多头生命之独特性既经凸出,则在对立性限制中,必扩张而冲破此限制,必扑捉一对立体而克服其对立性。在此种克服与冲破中,互相激荡,潜隐之生命必全体暴露而为集体之斗争。此所以争城夺地,杀人盈野也。秦民族亦在此对立中,故亦必遵守此法则而为一曲折之发展。然秦前一阶段,虽乡慕周化,而属后起,又偏处西垂,故浸润不深。以故,转入战国,遂易受法家之思想,而收斗争之胜利。当时各国,皆急功利,尙霸道。非独秦为然也。惟一则有文化累积之累,一则无此累而易接受耳。
用强国之术,即须变法。即在此变法中,虽霸道,为堕落,而于精神之发展上,亦有其负面之意义。此一表现,即为秦所负担。
既欲强国,必须发挥集体之力量。故眼孔不能单向贵族,而必下及于平民。既注目于平民,自不能不减杀于贵族。减杀之道,即须于贵族以外,别立一客观之虚的标准,而为大家所共守,此即是法。依是,全体皆齐于法,而不齐于具体之阶级。具体之贵族阶级,其标准性既失,即其地位与尊严之减杀。故变法之基本精神,即为:一、激发民力而组织之,此为西周以来之潜隐状态所无者。(在潜隐状态中,煦倔覆育之,而不激发之。)二、减杀贵族而齐之以法,衡之以功,法之地位凸出,即抽象者凸出,客观意识增强,此亦为以前所不显者。三、法既凸出,则君相亦凸出。秦首设丞相。在法之凸出下,丞相参与密议,而君则为权术之府。君相既深处,则其他一切即推出去而为客体,而措置之以吏法。商鞅即本此精神而推行其所定之法,故刑太子之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又禁民议令,斥之为乱化之民。「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都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斛〕权衡丈尺。」此皆为激发民,组织民,而齐之以法度之措施。此从外部为之,亦可为构造的。顺此下去,必废封,建郡县;削贵族,重吏法,以吏为师。开阡陌封疆(开除也,非设也),废井田,人得私有其田,故僇力于耕战。此皆为精神之新表现,而进于一新阶段。然由此,若表面观之,尙不足见其为一曲折。
其为一曲折,当观其精神是否向上,抑向下?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可谓一语中肯。盖其精神全下散而外用,而无足以提撕而润泽之之本源。「刻」谓用刑深刻,是外用之犀利也。「薄」谓弃仁义,不悃诚,是内无提撕之本也。智之外用,不可离而无「悃诚](诚恳之心)之本,则其外用未有不落于刻者。外刻则内薄。其精神之向下固无疑。内无仁义悃诚之本,精神遂外驰而落于物实。其所依法而措施者,皆在此外驰下落之中而带出。精神不能一味守其孤明,不能不落实而外用。惟在落实而外用中,始能转现实而构造之。然此必有仁义悃诚之本,即所以提撕之者,而后始可谓为精神之外用。此种外用,名曰精神之冷静,亦曰精神之自觉的坎陷,即转为理解。然本无此本,则只是外驰而下落,亦即是堕落。精神在此种堕落下,遂不见其为精神,而只见其为物化。是以其所有之措施与成就,亦可转语谓之为在物化中而带出。如此而带出,俨若为构造的,实非为眞正的构造也。其精神之本已失(故流于薄),故其智之外用(所谓堕落物化),所投映之号召曰富强、曰功利、曰耕战。其所因此号召与外用而取之于民者,唯是其粗重之物力,而毫不能予以理性上之启发与夫价値之观念。故只能激民而不能兴民也。是以民仍为盲爽发狂而痴呆。激者,激其潜隐浑沌,而为盲爽发狂之痴呆也。塞其理性之光,而取其粗暴之气,套之于法中而尽其物力,则生死唯君欲之矣。秦之富强以此,其大败天下之民亦以此。盖凡言号召,皆指宗旨与理想而言。宗旨与理想必须由悃诚之本而透出,方为眞实。今富强、功利、耕战等号召,不本于悃诚,而本于驰骛之物化,故挂空而为虚映也。以虚映无本之号召,未有不荼毒生灵者。盖号召不成其为宗旨,终归于无目的,必至于在物化中浮沈而已也。观其说帝王术,为挟持浮说,而孝公闻帝王术,亦昏昏欲睡,则可见其君臣急切昏沈之心境。商鞅、孝公其所以敎民而自待者如此,焉得不为发展中之一曲折?此本为战国时之普遍的时代精神,即吾前所谓「尽物力之精神」,而凝结大成于秦者。又,在此种无本之驰骛物化中,其所措定之「法」亦不本于理性,而乃本于功利与事便。故为自上而硬加诸其所愚昧之民者。在此,民之守法,不本于其理性之自觉,而乃迫于外在之利害与功利而为外铄者;而上之制法,亦不本于光明理性之客观化,而乃繋于急切之功利、主观之私欲。故此种法乃上无根下无著者。上无根,故必归于权术。下无着,故必重吏,督责刻深。此中国法家,虽可以偷一时之便,而终不可以成治道也。欲由之而建制成化,必为昧于政治。
秦之兼并六国,全赖商鞅、孝公奠其基。自此以后,步步在堕落中,尽其时代之使命。张仪、范睢,纵横之士,不足论矣。吕不韦集门客,撰《吕氏春秋》,为杂家言。虽不取法于法家,亦无救于秦之故习。或有曰,吕不韦与秦政之冲突,亦有法家习与反法家习之理想之冲突。理或然也。
至李斯与秦政合和,虽成兼并之功,亦大败天下之民。其曲折之毒,至此而达其极。以秦政之乖戾,益以李斯之败智,其不毁灭,不可得也。观其上书禁议令,蠲《诗》、《书》,师于吏,此固为商鞅之陋习,亦可谓断灭之至矣。
秦之发展是在顺春秋、战国之演变,由春秋时周文之多形表现,下散而为战国时纯为尽物力以决斗。(物力非通常义,乃指落于现实而纯为粗暴的物质生命之暴发言。精神完全不能自主,理想与意义或价値尽行剥除,纯成为自然生命之表现。此为尽物力以决斗。)秦即在此多头敌对中而对立地生长成。彼所代表者非是一综和之阶段,而是一对消之阶段,非是一创造之阶段,而是一否定之阶段。否定者,即破坏周之与贵族政治凝结于一起之文化型态也。此责任为战国时尽物力之精神所担负,而收束于秦,故最终为秦所担负。对消者,彼与各国并列生长,而又无高远理想以担负综和之责任,只在「尽物力以决斗」之原则下,而表现为整齐画一之物力,故六国灭亡之时,亦即其自身破灭之时。盖彼之生命乃顺春秋、战国而长成,亦必顺战国时代之破灭而破灭。彼为一最后结束者而已。是以秦所代表者,并非一精神主体(以其并无涌发精神理想之本源),而乃为一纯否定。凡为否定者,皆在一破裂对立之阶段(此对立以否定为准,不以肯定的精神主体为准),不在一综和之阶段。是以普通以秦、汉大一统,秦、汉连言,实不恰当之浅言。汉实为另一新生命之出现。
(《历史哲学》读书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