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是自我的开端,不过,这并不是意味着,当婴儿(主体)冲着其镜像笑的时候,他已经知道那是他的自我。事实上,他不但不知镜像是他的自我,而且也不知它就是其自身的镜像。最初,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种外物,一种对象,或者说,只是一个他人或小它(l’autre)。“镜像时期”的经验显示,只是由于镜像具有统一性和自主性这样的特征,婴儿(主体)才冲着它微笑,与之进行认同,认同的结果便是把镜像这一他人视为了自我。
自我最初就是在他人的形式中出现的,拉康这样说:“事实上,虚(象)的主体,由虚构的眼睛所反观,即我们所是的他人,他人就在此,在他人中,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我们的自我,在我们之外,以人类的形式出现”。所以,从其根源上说,就如兰波在其诗句中写到的,我是一个他人。
一旦自我诞生,自我与世界的想像关系就带有自恋的特征:一方面,任何想像关系在形式上莫不以自我为中心建立起来,不过,想象关系的另一端即他人,永远是想象关系不可或缺的一方; 另一方面,不但自我一开始就是一个他人,而且,从对象关系的角度来看,自我同时总是一个对象,一个他人,进一步说,在自我身上,表现出一种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即自我既独立又依附,自我的独立性表现在,自我一旦诞生,从想像的维度来看,世界就是自我的世界,自我是世界的中心,任何想像关系无一带有自我的烙印;自我的依附性表现为对他人的依附,这不但是说,从其根源上来看,自我一开始本是个他人,而且还意味着,自我只能是想像关系中的一方,只能是自我与他人关系中的自我,除此之外,根本不存在所谓纯粹独立存在着的自我,甚至可以这样说,没有他人,就没有自我。简言之,自我借助于他人而诞生,依赖于他人而存在。
拉康对于自我问题的这一论述,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黑格尔关于自我意识同时具有独立性与依赖性的思想。在《精神现象学》一书中,黑格尔用了一个章节的篇幅详细讨论了自我意识问题。
首先,他指出,一个自我意识既是一个统一体,又具有双重性,即一个自我意识的存在必须依赖于另一自我意识的承认或认可,“自我意识是自在自为的,这由于、并且也就因为它是为另一个自在自为的自我意识而存在:这就是说,它所以存在只是由于被对方承认”。接着他说,自我意识之所以具有双重性,那是因为,“那第一个自我意识所遇着的对象并不仅仅是被动的像欲望的对象那样,而仍是一个自为地存在着的独立的对象……”或者说,“这里的问题是一个自我意识对一个自我意识”。随后他着重探讨了这种双重性之统一性未达到之前的一种矛盾关系,即既独立又依赖的矛盾关系。
他称独立的意识为主人,主人自为存在着;称依赖的意识为奴隶,奴隶为对方而存在。主人表面上独立地自为存在着,不过,由于主人的存在并没有得到奴隶真正的承认或认可,或者说,由于主人并没有做他要求奴隶所做的事(如劳动),所以,主人所完成的就不是一个统一的独立意识,反而成了一个非独立意识。
相反,奴隶为对方而存在,表面上看起来只有依赖性,无独立性,但是,由于奴隶所做的事(如劳动)正是主人要求他所做的事,或者说,奴隶的行动既是对自己又是对对方,所以“在自身完成的过程中,他就过渡到他的直接地位的反面”,即他反而取得了独立意识的地位。最后,黑格尔得出这样的结论:奴隶意识才是真正独立的意识,才是自我意识的真理。
俄国流亡学者科热夫20世纪30年代曾在巴黎讲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对自我意识及主奴辩证法思想做了深刻的阐释,影响了法国知识界几代人。
首先,关于自我意识的双重性问题,科热夫直接把它归于欲望的问题,即一个自我意识对一个自我意识的问题就是一个欲望对另一欲望的关系,“人类欲望必须朝向另一人欲望”。因为,如果欲望朝向自然的事物,朝向“自然的”非我,那么,我就是一个物性的我,一个动物性的我,就不会达到自我意识的状态,所以,要想成为自我意识,欲望必须朝向一个非自然的对象,朝向超越了既定现实的某种东西,而能够超越既定现实的东西只能是欲望本身,即要想成为自我意识,欲望必须朝向另一欲望。
当然,黑格尔本人其实早就说过,“自我意识就是欲望”,只不过科热夫直接从欲望的角度出发来谈论自我意识之所以必须具有双重性的原因问题,显得既简洁又清楚。
其次,关于独立的主人意识为何无法成为真正的自我意识问题,科热夫仍然从欲望的角度出发进行阐释。
从表面上看,主人的地位得到了奴隶的承认或认可(recognition),不过,这并不是一种真正的承认或认可,因为那只是一种单向的承认或认可,奴隶虽然承认或认可主人的地位,但是主人却并不承认或认可奴隶作为人的现实与尊严,由此可以得出,主人地位的获得并不充分,他陷入了一种僵局:
一方面,主人作为主人,作为一个人,其欲望必须朝向另一个欲望,而非一种物,另一方面,虽然主人表面上得到了奴隶的承认或认可,不过,由于主人并不把奴隶当作人,而是把他当作了物或动物,故主人其实得到的是物或动物的“承认或认可”,“因此,最后其欲望朝向了一个事物,而非如最初所见的朝向一个(人的)欲望”。
如果说人类只有通过承认或认可得到满足的话,那么,像主人一样行为的人就无法得到满足,从而也无法成为真正的自我意识,最后,关于依赖性的奴隶意识反而最终取得了独立的意识地位问题,科热夫主要从劳动的角度出发来进行阐释。奴隶之所以成为奴隶,其根本原因在于他恐惧死亡,他不愿意像主人一样冒着生命危险成为一个主人,成为一个独立意识或一个人——自我意识的双重性决定了其对立性,一自我意识的独立必须以消灭另一自我意识为代价,故要取得独立的主人意识,必须冒着生命的危险——同时,他也不愿意自己身戴奴隶的枷锁,所以,“在他身上,没有东西是固定的,他准备着要变化,在其自身的存在中,他是变化,超越,改变和培养”。而要想改变自己的奴隶地位和身份,只有通过劳动,在自然的世界中,奴隶是主人的奴隶,而在技术的世界中,奴隶通过劳动成了世界的主人,通过劳动,奴隶改变了世界,超越了既定世界,超越了自己,也超越了主人,而且,“只有奴隶才能超越既定世界……只有通过为主人服务的被迫的和使人恐惧的劳动,奴隶才能取得它。肯定的是,这种劳动本身并不能解放他。但是,通过这种劳动,在改变世界中,奴隶也改变了自己,因此创造了一些新的客观的条件,它们使他再次投身到其最初由于害怕死亡而拒绝的为了承认或认可的解放战斗”。进而奴隶最终取得了自我意识的真理,需要指出的是,科热夫对劳动的解释非常有意思,应该说走出了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一书中的相关内容。
拉康当年参加了科热夫的讲座,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思想赞不绝口,不过,在很大程度上这可以说是受到了科热夫阐释的影响,因为,令他真正感兴趣的只有黑格尔在论述主人和奴隶问题上表现出来的辩证法思想,而不是通过所说的黑格尔辩证法思想如典型的否定之否定思想。
关于主奴辩证法思想,在拉康看来,其全部价值或意义就在于,它道出了自我(意识)的真相,即自我(意识)的存在依赖于他人,有力地支持了其关于自我的理论。从独立性的角度出发,尽管独立的主人意识一开始表现为独立形式,不过,它最终并没有能够成为独立的自我意识;同样,“镜像时期”的经验得出,自我一开始并不具有独立性,而且之后的独立性也不是一种纯粹的独立性,在自我(意识)问题上,不承认存在着一种纯粹的独立性,就是反对任何从“我思”的角度出发去探讨自我(意识)问题的观点,这可以从科热夫下面一段话中得到充分说明,“现存,‘思想’、‘理性’、‘理智’等等分析——从总体上说,是关于一种存在或一个‘认识主体’的认知的、沉思的和被动行为的分析——从未揭示‘我’一词是为何且如何诞生的,进而也无法揭示自我意识即人类现实是为何且如何诞生的”。
拉康关于自我具有méconnaissance 功能的理论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任何形式的“我思”(直观或反思)都无助于认识自我,因为“我思”的自我不知(méconnaitre)自我根本上是一个他人这一真相。从依赖性的角度出发来看,依赖性的奴隶意识一开始表现为一种非独立的意识形态,不过,通过劳动,通过改变世界,他改变了自己,克服了只具依赖性的奴隶身份,从而有可能发展成真正独立的自我意识;同样,精神分析学的实践经验告诉我们,自我借助于他人而诞生,自我依赖于他人而生存,如果没有他人,自我无法独立存在等等,这些关于自我的理论表述无一不是黑格尔在几百年以前就已阐述过的观点。当然,这种依赖性并非指一种简单的依赖关系,而是一种根本的依赖性,可以这么说,依赖性是独立性的前提和基础,没有自我对他人的依赖性,自我根本无法取得真正的独立性。
拉康关于自我的理论明显受到了黑格尔和科热夫关于自我意识及主奴辩证法思想的影响,他十分推崇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不过他并不赞同黑格尔关于绝对精神的思想,也不可能赞同其整个客观意识哲学体系,故从不同的思想体系出发,两者的自我概念事实上是不尽相同的。
首先,就黑格尔而言,自我意识只是绝对精神演进途中的一个环节,论证真正的自我意识是为了精神概念服务,进而服务于绝对精神概念;而对于拉康来说,自我概念出自“镜像时期”经验的观察,它代表着人类的一种生存秩序即想像秩序。
其次,在黑格尔理论中,奴隶意识通过劳动,成为了真正的自我意识,而真正的自我意识必定是一个同时为另一个自我意识而存在的自我意识,故不可能把对方视为一种物或对象。而在拉康的自我理论中,自我形成于“镜像时期”的婴儿经验,一旦自我形成,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无一不是以自我为中心,即自我总是把他人或小它视为一种对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拉康所说的自我倒有点像黑格尔理论中的主人意识:
自以为自身是独立、自为存在着的、殊不知自身并非真正独立自我意识形态。
最后,在黑格尔看来,不管是主人意识还是奴隶意识,都不过是自我意识未达到统一性之前的不同表现形态而已,一旦真正的自我意识确定,上述对立性就会被克服,他自为地存在,也为另一自我意识存在,他既对自己又对别人,这是一种辩证统一性,代表了自我意识的真理性。
而在拉康看来,自我的统一性来源于镜像的虚幻统一感,并非一种真正的“否定之否定”的统一感,想像的统一性掩盖了自我根本上是一个他人的真相,从而使主体的自我辨认不出自身的真相,所以,在自我身上,只能看见“对自己”的假象,如自我想像自身是统一的,而看不到“对别人”的真相,如主体的欲望是他人的欲望。总之,可以这么说,拉康把黑格尔具有辩证统一特征的辩证法转化为了一种注重分裂或差异特征的辩证法:以自我形式面世的人类主体根本上乃是一个他人,不过,想像的统一性掩盖了根本上的分裂性,造就了自我的méconnaissance功能,从而阻碍了人类主体寻找关于其自身真正的道路。自我是一个他人,这是拉康继承黑格尔和科热夫相关思想,结合精神分析实践经验,得出的一个关于人的某种真相问题的精辟诊断。
宣称自我是一个他人,与把他人视为或误认为(méconnaitre)自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前者道出了关于人的某种真相,后者则是自我méconnaissance 功能的表现。自我是一个他人,这一关于自我的真相,无法直接从自我身上看到,不过,通过精神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真相。“镜相时期”的经验道出了这一真相,甚至一直被意识主体哲学视为有利证据的反思现象,也是说明这一真相的良好素材。
反思的基础就是把自我当作一个他人,“人习惯于从他人的角度来看待这种反思。对他自身来说,他是个他人”。至于自我为何能把自身当作一个他人,根本原因恐怕就在于,自我根本上就是一个他人。关于自我的méconnaissance 功能,则要分情况来说,一方面,从根本上说,由于自我从起源上就是一个他人,故所有的自我其实都把他人误认为(méconnaitre)了自我,另一方面,从精神症状的角度业说,有些患者自我méconnaissance 的功能表现得非常“夸大”,即他们往往把自我以外的他人视为或误认为(méconnaitre)自我,譬如拉康博士论文中提及那个名叫爱米亚的女患者,就是把某个知识的女演员视为或误认为(méconnaitre)了自我,只不过她的情形表现得更为复杂而已。需要指出的是,崇拜明星或成功人士,把自己与他们相认同,就是把他们视为(méconnaitre)了自我,故与把他人视为或误认为(méconnaitre)自我的精神症状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差别,只有程度上的差异。
自我不知(méconnaitre)主体的欲望,总是把他人误认为(méconnaitre)自己,总是把虚幻的自主性和统一性误认为(méconnaitre)真实之物,鉴于此,我们称自我为异化主体。说自我是一个异化主体,与声称自我具有根本的他性,并不是同一回事,简言之,异化性并不指他性。一方面,承认自我根本上是一个他人,承认“这个我靠近他用于靠近我自己的他人”事实上处于自我的中心位置上,这些都不是异化的表现,反面道出了自我问题的某种真相,当然,这绝非自我本身所能认识到的一种真理;另一方面,自我不知(méconnaitre)自己根本上是一个他人,把他人视为或误认为(méconnaitre)自我,恰恰就是一种异化的表现。
古池
當時如在燈影裏行相似。
水过无痕
人都是向外看去追寻生活中的财色名食,这是人的欲望,可以称为奴隶。而人如果用智去观照自己的灵魂,会感知那灵明常寂的本性,是自在无碍发挥一切妙用的,称为主人。世人多数都是让自家主人受无量众苦跟随欲望奴隶追求那财色名食,而造下种种恶业,深受轮回之苦。而唯有佛经中为人指明转识成智的精妙法门,让主人的智来驾驭欲望的奴隶,从此人生身心自在大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