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孽深知自己的情绪波动瞒不过白玖玖,索性维持着惊讶神情主动开口:“我从前也没遇过这种情况,所以……”
朱雀身为羽国圣凰族,地位尊崇至极。云顶城即便权势滔天,终究受限于羽国皇廷,断不会对祖神血脉明目张胆地开展研究。是以白玖玖对朱雀相关知识的匮乏,倒也合乎常理。
这世间加快自愈的法子本就繁多,加之羽国对朱雀陨落之事严防死守,消息封锁极严,白玖玖大概率不会将眼前异状与朱雀联系起来。
墨影碧眸眨动两下:“…… 需要解析的信息又增多了…… 也罢,事有轻重缓急,且从长计议。” 话音未落,如蛇般的丝线骤然缩回阴影,身形随之消散,只留下一句冷硬的提醒:“处理伤口,时辰快到了。”
雷孽垂眼望向自己皮开肉绽的左手,从搬山符中取出市井常见的疗伤药,又扯出几片从破损衣物上裁下的布条。药粉撒在伤口的瞬间,他将布条一圈圈缠紧,指尖刻意将布条边缘压进翻卷的皮肉里 —— 这样的 “包扎” 并非为了愈合,而是防止伤口过快结痂,惹来那位姑姑的怀疑。
刺骨的疼痛如细针扎入骨髓,他却连眉峰都未抖动半分。相较之下,朱雀血脉的秘密若被揭穿,这点痛楚简直不值一提。
就在他准备起身时,星渊的声音突然在识海炸响:“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麻烦。之前那只玉障蜈蚣的毒素还剩不少,那种腐蚀性毒液只需涂一点点在伤口上,便能让愈合速度慢如蜗牛。省得你回头拆绷带时还要再撕一次伤口 —— 哎哟,瞧这血肉模糊的,看着都疼……”
冷不丁的话语惊得雷孽右手猛地一抖,险些栽倒在地。
“啧,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星渊咂舌轻笑,“方才看你往肉里嵌布条时眼神狠戾得紧,我都不忍心打断。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嘛,这种小事日后有的是机会琢磨!”
雷孽将一声闷哼碾在齿间,余光瞥见墨影已恢复如常踱步。他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终究沉默着起身,返回虚境。
途经门口盹睡的雪衣,雷孽沿着环状木阶回到中央平台。刚在白玖玖身后站定,便听见她淡淡开口:“时间刚好。”
话音未落,中央平台轰然震动,开始缓缓旋转。头顶那束向来柔和的天光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雷孽只觉眼前一白,转瞬陷入纯白世界。
他心头警铃大作,强行按捺住转身逃离的冲动,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四周。待光芒渐敛,鼻腔中涌入淡淡金属气息,视野终于清晰 —— 脚下竟是层层嵌套的铜制圆环,自圆心向外辐射出九十九层,每一层都刻满符文与晦涩纹路,正以类似呼吸的频率泛着微光。
各层圆环边缘立着大小不一的金属板:小的高三尺,形如墓碑;大的高四丈,状若城墙。板身两侧布满深浅不一的方形凹痕,似是某种功效未知的禁制阵法。
除此之外,四周皆是浓稠的漆黑,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头顶悬浮着与地面结构相同的巨大圆盘,中心通透如洞,天光从镂空处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雪白光柱。细看光柱边缘,无数细小光符如破碎的古老经文,正不断重组、消散。
“姑姑?您在哪儿?” 察觉白玖玖身影消失,雷孽压下紧张,语气故作轻松。喊声在空间里荡起回音,却无人应答,唯有星渊的声音在识海响起,带着罕见的慌乱:“嘶 —— 封闭空间!这是…… 被算计了?咱们刚才…… 应该没露出破绽吧?” 短暂沉默后,声音再度响起:“别怕!小子你冷静点!这地方看着古怪,倒像是某种试炼装置……”
雷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恰在此时,白玖玖的清冷嗓音在空旷空间里回荡:“到光柱中去。” 他一愣,左右环顾后才缓步走向中央,边走边问:“姑姑,您究竟在哪里?”
“奴家在看……”
“看什么?” 雷孽一头雾水。
“看你慌张的样子,倒是…… 有趣得紧。”
踏入光柱的瞬间,雷孽眼角微抽 —— 这哪里是普通光柱,分明是一挂由细碎符文组成的瀑布!比蚊蝇还要微小的符文前赴后继撞击在他身上,化作晶莹粉尘簌簌消散,抬手时便有无数晶尘从指缝间滑落。
“这是…… 具向化数据流?” 星渊喃喃自语。雷孽虽不懂这个词,却从星渊平静的语气里判断暂无危险,于是开口询问:“现在该如何?”
“十次呼吸后你会恢复凡人状态,站稳即可。” 白玖玖的话让雷孽略略心安。尽管不知这位姑姑究竟要做什么,但就目前看来,不过是某种观测实验罢了。
十吸时间转瞬即逝,熟悉的眩晕感猛然袭来,头痛耳鸣如潮水般涌来。他健硕的体格迅速萎缩,恢复成寻常身形。与此同时,只见液状白光顺着脚下圆环缝隙渗入金属板,板身符文骤然亮起,脱离板面后化作淡绿色光带,携带着不明信息向头顶圆盘飞速窜升。
白光再次涌来,待雷孽回过神,已置身于白玖玖的 “便携式研究所” 中。他面露迷茫,显然还未理清方才的奇异经历。
“你可曾想过…… 你身为蕴灵师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白玖玖忽然开口。
雷孽挠了挠头:“此前我解释过,是吸收生灵血液中的灵力。”
“你没懂奴家的意思。” 白玖玖摇头,“你每五个时辰只能维持一个时辰的灵力,时辰一到便会恢复凡人 ——” 她顿了顿,双眸泛起幽光,“能量不会凭空消失,那么当你沦为凡人时,那些灵力去了何处?”
雷孽瞳孔骤缩,星渊的声音适时在识海响起:“知道你要问我,提前声明 —— 这事我也不清楚。毕竟你晓得的,我记忆不全…… 其实我早发现这问题了,只是没说,跟个‘文盲’讨论这个,实在鸡同鸭讲。”
雷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面露无奈:“姑姑,此类问题于我而言太过深奥……”
白玖玖颔首:“奴家明白。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启程。”
“好。” 雷孽刚要转身,一个绿色瓷瓶突然从远处架子飘来:“疗伤药,涂在伤口上,三日可愈。” 他伸手接住,躬身致谢。刚迈出半步,又听身后传来叮嘱:“给小郡主也送些过去。”
“哇!这哪里是姑姑,分明是亲娘附体!我都快感动哭了!” 星渊的调侃在识海炸开。
雷孽无奈应声:“是……”
再次敲开孙瑾瑜的门,雷孽递过瓷瓶,淡淡说道:“这是伤药,姑姑说半个时辰后启程。”未等小姑娘回应,扭头便走。
同时,星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哎!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雷孽没什么需要准备的,早早等在虚境门口,百无聊赖地观察起傀儡兽墨影的一举一动。
“怎么?想要一只?”星渊猜到雷孽心思。
雷孽缓缓点了点头。
“嘿嘿......”
听到这不怀好意的笑声,雷孽猜星渊估计又有什么鬼主意,不过此时也不方便询问。
不久之后,白玖玖从虚境中飘出,身后跟着傀儡兽雪衣与骑在它背上的孙瑾瑜。
墨影踱步至“便携式研究所”旁,足下阴影瞬间浓郁起来,自行扭动,如一滩流淌的墨水般与 “圆形木质小屋”投下的阴影连接在一起。
转瞬间,阴影化为无底的沼泽,虚境入口沉入其中。
“...... 你说 —— 要是晚上,一片漆黑的时候,这招还能用吗?”星渊问到。
雷孽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勾起了他的兴趣,可这涉及修炼隐私,担心白玖玖误会,终究没问出口。
白玖玖广袖一甩,周围的隐蔽禁制散去,她飘到墨影背上,化为一道黑色流线,向天边飞去。
雪衣脚掌不耐烦地叩击地面,示意雷孽快些,孙瑾瑜也往后挪了挪,给雷孽空出位置。
“啊!” 雷孽刚刚骑到墨影背后,就感受到胯下传来的强大推力。孙瑾瑜吓得惊呼出声,死死抱住雷孽的腰。
今日天朗气清,丝状云絮在二人身边飞快后退。
尽管雪衣飞行动作仍似飞扑般高低起伏,可经过这几天习惯,孙瑾瑜也没那么害怕了。她单手轻轻抓着雷孽的衣角,望着下方大地,似在发呆。
“雷孽,白前辈要带我们去哪? ”小郡主忽然开口问道。
孙瑾瑜还是没加上 大哥 这个称呼,雷孽说道:之前听姑姑说,她在找一些炼器材料,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孙瑾瑜抓着雷孽衣角的小手忽然一紧,惊呼一声:“小鹿!”
其实雷孽早就发现前方河岸边,那只带着幼崽奔逃在山间的母鹿,其身后跟着饥肠辘辘的狼群。
“郡主倒是眼尖。” 雷孽打趣一句。
孙瑾瑜的声音有些紧张:“好可怜,救救它们吧!”
雷孽没答话,任由雪衣从那对 母子 上方疾驰而过,飞速远去。
他灵脉使用时间尚未恢复,没把握对付狼群,不然倒是可以尝试存些储备粮。
狼群和斑鹿母子消失在视野中,雷孽感觉到,孙瑾瑜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松开了,小郡主的声音有些低落:“你以前是名猎人?”
“嗯。”
“我曾听说,猎人从不猎杀幼兽和怀孕的母兽,狼果然都是冷血的畜生!”
雷孽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被骗了,猎人也会猎杀孕兽和幼兽,我曾追杀一只怀孕的母狼三天三夜...... 有些时候,我们和狼群其实没什么区别......”
雷孽明显感觉孙瑾瑜身体颤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吃穿不愁的人才配谈论仁慈......”
雪衣的背上陷入长久沉默,唯有防风屏外的冽冽风声持续不断传入两人耳中。
月华初上,两只傀儡兽一前一后落地。
雪衣终究没能追上墨影,它不甘地扭了扭身躯,险些将孙瑾瑜从背上甩下去。
此处往南不远处便有座名曰倦溪的小城,你带小郡主今夜便去那边过夜,今夜奴家有其他事,明日一早过去接你们。 白玖玖对雷孽说道:若遇应付不了的危险,捏碎此物。
一颗圆润莹白的圆珠从墨影张开的嘴中飞到雷孽面前。
伸手接住,雷孽应了声“ 好”,随即翻身从雪衣背上下来,带着孙瑾瑜,顺着土路往南方而去。
总算能离开白玖玖身边,和星渊聊聊今天这堆事了,之前星渊那 嘿嘿 的笑声实在让他有些不安......
暮色如墨。
倦溪城的城墙在铅灰色云层下投出斑驳阴影。三丈高的城砖缝里挤着枯黄的狗尾草,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砖面上深浅不一的裂痕像极了老人脸上的皱纹,某些凹陷处还残留着早已褪色的朱红涂鸦 —— 或许是百年前某次庆典留下的痕迹,如今却在风雨侵蚀下辨不清模样。
城门洞的铁闸锈迹斑斑,两名卫兵靠在石墩上打盹,腰间佩刀的穗子被风卷得缠住脚踝,竟浑然不觉。
雷孽带着孙瑾瑜穿过城门时,靴底碾过散落在地的碎石,发出细碎响声。卫兵只抬了抬眼皮,见是两个衣着普通的旅人,收了入城费便又垂下了脑袋。
城内的街道狭窄而曲折,碎石路坑洼不平,两侧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唯有几家灯笼在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里不见炎热日子里才会出现的小飞虫。
雷孽很庆幸,有间茶楼尚未关门,茶楼幌子褪成灰白色,木柱上的对联缺了半幅,露出底下被虫蛀的木纹。
“你在这儿歇脚。” 雷孽将孙瑾瑜领到茶楼二楼靠窗的位置,竹椅吱呀作响,桌面还留着前客未干的茶渍。他叮嘱小郡主别乱跑,便转身下楼,身影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
孙瑾瑜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忽然听见楼下巷子里传来尖锐的犬吠。
叫声里带着恐惧与痛苦,孙瑾瑜起身趴在窗台上,只见巷口的阴影里,三个青年轻笑着围成一圈,手中的石子雨点般砸向墙角的母犬。土黄色的母犬护着四只幼犬,脊梁上的毛发沾满泥污,每当石子砸中身体,便发出低低的呜咽。最瘦小的那只幼犬被击中左眼,惨叫着滚进污水沟,母犬猛地扑过去,却被一颗石子砸中鼻梁,鲜血顺着胡须滴落。
“打中眼睛了!老三你真准!” 为首的青年拍手大笑,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走向幼犬。母犬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锋利的牙齿咬中他的手腕,顿时鲜血直流。
“小畜生敢咬我!” 青年甩动手臂时,半片血肉粘在母犬利齿上。老二从腰间扯出牛筋鞭,鞭梢裹着三枚生锈的铁钉,抽在母犬脊背的瞬间,五道血槽里渗出的血浆顺着鞭纹炸开。老三狞笑着掰断幼犬后腿,听着那稚嫩的哀鸣越来越弱,忽然摸出火折子点燃油纸 —— 他将燃烧的油纸按在母犬鼻尖,焦糊味混着血腥味钻进孙瑾瑜的鼻腔,让她胃部剧烈抽搐。
“把它们的牙全敲掉!” 老大踢翻石墩压住母犬脖颈,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往它嘴里灌。辛辣的酒液呛进气管,母犬剧烈咳嗽时,老三已用石头砸落它三颗臼齿。幼犬们挤在墙根发抖,最小那只被老二拎起后颈,像甩布袋般撞向青石板 —— 前两次撞击它还在呜咽,第三次时眼珠已凸出于眼眶,脑浆顺着耳道流进砖缝。
“接着砸!让这母狗看看它崽子的脑袋能开花几次。” 老大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按住试图爬向幼犬的母犬。当第四只幼犬的头骨在石砖上碾成糊状时,母犬的瞳孔已蒙上灰翳,唯有尾巴还在无意识拍打地面,扫起的泥点混着血珠溅在青年们裤脚。
孙瑾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咙像被堵住般发不出声音。她想起白天在雪衣背上看到的那只母鹿,雷孽任由狼群追逐它们远去的背影,还有他说“ 吃穿不愁的人才配谈论仁慈 ”时的冷硬语气,终究无力地松开了手指。
巷子里的动静突然消失。孙瑾瑜再次抬头,只见两个青年正慌张地环顾四周,其中一人已经晕倒在地,像是被什么硬物击中。其中一个忽然捂着腰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如纸。紧接着,又有几颗石子破空而来,“噗”“ 噗” 打在他们关节各处,两人踉跄惨叫,却始终看不到周围有半个人影。
最终,两人丢下那名昏迷的同伴抱头鼠窜,消失在巷子尽头。
母犬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挨个舔舐幼犬的身体,发出悲怆的嚎叫 —— 幼犬全都没了声息。
孙瑾瑜眼眶发热,正要下楼查看,却见一道身影从暗处闪出,蹲在母犬身边,那人居然是雷孽!
他不知何时绕到了巷子另一侧,此刻正从搬山符中取出一块鲜肉,放在母犬面前,然后起身离开。
刚才若雷孽直接出面干预,确实可以赶走三人,但只要他一离开,三人必然重返,到时这只母狗会更加凄惨。
但三人若不知是什么袭击了他们,多半便会心生顾虑,不敢回来。
毕竟 —— 若真是什么有骨气的汉子,也不会拿这些弱小的畜生取乐。
回到茶楼时,雷孽的衣襟上沾着几点血渍。孙瑾瑜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开口:“你白天时不是说......”
“说吃穿不愁的人才配谈仁慈? ”雷孽打断她,指尖摩挲着桌上的茶盏,目光落在窗外逐渐消散的暮色上,声音低沉:“生灵为生存而杀,天经地义。但——可杀,却不可虐!”
愈发黑沉的街巷中,母犬的呜咽渐渐低下去。
“雷孽,狗妈妈伤的这么重,它能活下来吗……?”
……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