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宁静,留下的是心痛,我将永远不能找回内心的平静。每个早晨只是让人想起昨天的悲伤……没有快乐,没有爱,没有朋友。”
——舒伯特1824年给库贝尔维泽的书信
患病之后的舒伯特在彻底的绝望中愈陷愈深。“最灿烂的希望已经破灭,爱和友谊的快乐最多只能给我带来痛苦,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热情几乎消磨殆尽……”创作瓶颈、生涯危机、经济拮据、心理抑郁、病情恶化,这些统统合力压抑着他,挫败着他。然而,也有时候,这已然破灭的灿烂希望,彷徨在孤寂的黑暗中,引出了最凄美的艺术。
· 4 Impromptus Op. 142, D935-No. 3 in B flat.
这首即兴曲,对我来说大概是那个“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舒伯特”的时候,遇见舒伯特的那个时刻。
之前一篇《告别抑郁》提到过,我在前两年经历过一段抑郁期。十八九岁,理应是“最灿烂的时光”,却几乎是莫名地陷入了萎靡的抑郁。兴许是一个人闷久了,想法会越来越极端,越来越往窒息的死胡同里越钻越深……反反复复,恶性循环。
经历了痛苦的自我斗争,我渐渐意识到,选择孤独并不代表选择抑郁。我可以不喜欢某些东西,但是没必要放大这种消极情绪,升华为了厌世,让它不知不觉地吞噬我。我一直在努力去做这一点——在当下的环境无法满足我对理想生活的追求时,我会像沙漠植物一般耐得住寂寞去等待季节性降雨。选择温和、安静,而不是躁狂、厌世。
之后,我努力地去调整、去改变,分散注意力是解救抑郁的最好方式。然而抑郁在这段时间里依然断断续续地笼罩着,时不时,毫无征兆地,它会突然“发生了”。犹记去年一月初,考完有机化学,大概是因为目睹作弊成风之后听到走出考场的人苟且之后炫耀自己作弊技术的丑恶嘴脸,再想到自己辛辛苦苦钻研近一个月的付出,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我没必要过多在意,这并不能决定……然而,我却无法控制,突然间,它就“发生了”。
那种感觉,像溺水,像是整个人被浸泡在一月湿冷的冬雨里,又像是一条搁浅的鲸。我整晚没说话,平静地照常看书,洗澡,洗衣服,慢慢爬上床,躺在床上戴上耳机切入到随机播放,等待随便哪一段旋律围剿我昏昏欲睡的脑袋。
结果,就是那一刻。
不紧不慢的几个音符轻轻地缓缓地倾斜出,随意慵懒地掠过,却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仿佛蜿蜒的一条小溪悄无声息地从不知何处流淌过,就这样不露声色地,抚慰着我每一根敏感躁动的神经。我愣住了,一瞬间凝固了,宛如穿越到了另一个维度,一个与抑郁、痛苦、烦躁无关的维度。我睁开眼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熄灯了,什么也看不清,我就这样呆呆望着。两分钟后的第一段变奏,小溪仿佛拐了个弯,变得匆匆起来,跳跃起来,却比主题旋律更加优雅、美妙得不可言喻,我感到有一股轻轻的力量悄悄地将我冰封的情绪解冻。很快,第二个变奏出现了,像是冰面上的舞蹈,让我想起之前看过的杰克·伦敦小说中对严寒极地的描写,一只洁白的雪兔在白茫茫的一片里奔跑,优雅地蹦跳,无论后面一群北极狼如何笨拙追赶,都无法跑赢这只雪地里轻盈的精灵。旋律时而舒缓,时而紧张,像极了雪兔被追赶时的情绪,随着距离与狼群的扩大与缩小,一张一弛。之后的变奏转了调,似乎又融入了较为厚重的氛围,不像是小溪了,或许是融入了大海,随着滚滚浪花大澜涌动……
就是这一刻,奇迹般地,我的阴霾情绪被舒伯特的即兴曲解脱出来,被优美不可描述的旋律牵动着,抑郁瞬间驱散。
这是舒伯特有名的晚期作品《即兴曲》(D935)系列的其中一首,相对于上一篇中的那首三重奏这部,即兴曲创作得更晚一些——也就是更贴近了他的离世。
“即兴曲”这个标题似乎暗示着作品是无事之时不经构思所作,甚至是即席创作的。而这部作品却有着清晰完整的结构,静听似乎能感受到这样一幅画面:在暗漆漆的凌乱小房间里,只有舒伯特在独自一人在钢琴前,他弓着腰坐在那里,表情中透露着彻底绝望后的释然,虚弱的面色诉说着恶化的病情,只有那双手,默默地认真处理着每一个音。当创作灵感悄悄袭来时,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孔上,眉毛也会微微上扬,浑浊的双眼也会放光。画面的每一寸都是大写的悲凉,没有什么是和希望有关的,只有那依然流动着、跳跃着的音乐。
“没有快乐”,早在1822年始,舒伯特的信件中就反复出现一个消极却具感染力的词:“悲惨”:
“一句话,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最悲惨的人了。想想这样一个人吧:他的健康已经不会好转,他对此完全绝望,这使局面更加恶化,而非改善。”
人生已经毫无希望可言,更不可能有快乐。
“没有爱”,的确,“最灿烂的希望已经破灭”,疾病使他获得爱情与婚姻的机会大大减少了,在1825年给父亲的书信中,他关心了兄弟卡尔的婚事后,于自己草草表示“不打算结婚”,其实他当时深知自己已经不会有机会去经历爱情。之前几次无果的爱恋使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不配被爱”,甚至“没有人会喜欢”。就这样,舒伯特短暂的一生里,没有遇见过真正的爱情。
“没有朋友”,这似乎与他早期“只为了艺术和一小群友人而存在”的生活方式相悖。然而事实如此,1820年一次令人政治行动中,如“舒伯特之夜”这样的私人聚会被迫停止,舒伯特和其四个朋友遭到牵涉逮捕,其中一位较为耿直的塞恩甚至被监禁而后驱逐。经历了这次动荡,舒伯特的朋友圈子“无聊协会”解体了,舒伯特也被迫开始独居,与曾经的朋友日渐疏远,之后他在给朋友朔贝尔的信中哀叹他们“似乎已经屈服鱼世俗的繁文缛节了”。
初听那几首即兴曲的人,大概怎么也不可能把这般清澈空灵甚的旋律与一个绝望的垂死之人联系到一起。对,不可能。正是如此,知道事实后我感到更加震撼——这位隔了两个多世纪治愈我孤独与抑郁的艺术家,自己,竟深陷在这般苦痛与孤独之中。
也许吧,就像舒伯特给兄弟裴迪南的信件中所言:
“别以为我不高兴或不快活,恰恰相反。的确,现在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时光,对我来说,当时的每件事物都环绕着青春的光彩。现在,我已经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了悲惨的现实,我想尽量美化它,感谢上帝。”
在我看来,这或许就是舒伯特最伟大之处吧。三十一年的梦与希望无望地破碎,他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这悲惨的现实、忧郁的阴霾却成了他创作的另一种源泉:在孤独中绽放,将寂寞作为一个人的盛典。反复听了许多遍这几首即兴曲,我似乎透过那股清澈空灵的溪流,望见了舒伯特合群形象之外孤独的身影,听见了纯净优美旋律之下无奈的叹息。
也许,孤独是可以共振的——一个人的孤独可以穿越几个世纪打动、甚至治愈另一个人的孤独。也许,我们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孤独——舒伯特的音乐,此时此刻,是明亮的树林,是西北的天空,是永恒的安慰。
难过的时候,抬头,望见星空。这些星星距这里成千上百光年,有些甚至已经不复存在。这些璀璨或微弱的星光用尽了力气来到地球,在此期间星星本身很有可能已经消失或者爆炸瓦解——孤独、难过、抑郁、狂躁的时候,静下心来想想这些——或许,一切都是如此微不足道。
许卓然
2018/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