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千年的日本动画人中，新海诚绝对是一位闪耀的新星。不论是被观众誉为「每一帧都是壁纸」的优美背景，还是感动无数少男少女的催泪剧情，都展示着他独有的风格和不俗的表现力。而他作品中频繁出现的电车、云彩、外太空等要素，也为人所津津乐道。

纵观新海诚的几部动画电影，除了风评不佳的《追逐繁星的孩子》之外，大多试图营造一种绝对纯洁的恋情。不论是《星之声》、《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下简称「云彼」）与《你的名字。》中带有的世界系色彩，还是《言叶之庭》中雨幕掩蔽下的凉亭，都起到一种将主人公与社会相隔离开的作用。而他对光影的过度运用，则与逼真的美术背景配合，更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情体验。

世界系

「世界系」的概念来源几不可考，而现在较为通行的定义则来源于日本评论家东浩纪在《波状言论 美少女游戏的临界点》中的表述：

把主人公（我）和女主角（你）两人为中心的微小的关系性的问题，不夹杂任何具体设定的中间项，与「世界的危机」「世界的终结」这样宏大而又抽象的问题直接联系起来的作品群。

新海诚作品中的世界系特征十分典型，主要集中在《星之声》、《云彼》、《你的名字。》这三部作品中。这三部作品的共同特征很明显：制造冲突、推动剧情的主力是即将到来的灾祸和设定本身所隐藏的矛盾。

在《星之声》中，女主角长峰美加子以一己之力对抗强敌的剧情与贯穿全篇的双生子佯谬设定，似乎有一种《飞跃巅峰》的既视感，但新海诚与 GAINAX 艺术家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完全抛弃了对社会现实和配角的描写，推动情节的并非社会与他人制造的矛盾与冲突，而是双生子佯谬的设定本身给主人公带来的心理变化。

而在《云彼》中，虽然加入了各政治势力间的角逐，但这些角逐相比其他表现政治冲突的作品（比如几部著名机战），不论是从篇幅占比还是深度上，都显得着力不足。由此可见，各派的政治立场与其说是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如说是一种设定、一种符号，是对主要角色内心变化的复杂推动力的一种简化。主要推动人物心理和剧情变化的，仍然是回忆杀、入梦情节、塔与女主角的特性与两位男性角色的互动。

《你的名字。》在前期与普通的恋爱轻喜剧类似，通过开启各种新的小故事（比如奥寺前辈约会事件）来增进感情，但在中后期的主要的剧情推动力在于流星的设定与主角交换身体时的信息交流。前期负责开启剧情的配角，在中后期逐渐退居二线，成为主角解决问题的帮手。他们给予主人公的心理推动力逐渐下降到不太重要的程度。有趣的是，正是因为将普通的恋爱轻喜剧和世界系桥段相结合，才使得《你的名字。》走向了对日本动画风格不甚熟悉的大众，起到了「打破次元壁」的效果。

那么这样写的作用是什么呢？

对于热恋中的男女而言，世界往往是相当扭曲的。在热恋时觉得世界仿佛只剩下你我，而在失恋时则宛如末日来临，不论是哪一种心理状态中，都没有「社会」这种东西。当然，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心理体验。但是在文艺作品中，不止可以让世界「仿佛」只剩下你我，完全可以通过篇幅的分配，让世界「真的」只剩下你我！同样的，既然别离「如同」末日般痛苦，那就让别离「真的」以末日的形式发生就好了！将这样在外人看来狂热而幼稚的感情具现化，这就是新海诚作品中的重要武器。

小彩蛋：新海诚与东浩纪之间一直以来多有呼应。早在 2002 年，新海诚的短篇漫画《塔のむこう》刊登于东浩纪主编的杂志《新现实》中，这部漫画正是《云彼》的原型；而《星之声》作为东浩纪眼中「世界系」的典型，在他的论著中充当例证；在《你的名字。》播出之后，东浩纪也迅速在推特上予以回应。

二人的秘密信道

「信道」是个信息论和保密学中的概念，顾名思义就是信息传输的通道。新海诚在作品中，往往会设置一些两人独有的信道。典型的诸如《言叶之庭》中的凉亭，而广义上《秒五》中的信件、《你的名字。》中通过交换身体产生的独特的信息交流方式、《云彼》中的梦中交流等，都可以看作这种秘密的信道。

​这种安排在其他作品中也相当常见，但新海诚绝对是用得最为极端的那个。以《言叶之庭》为例。全片 46 分钟中，有半个小时有余的时间，都是秋月孝雄与雪野老师的对谈，而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中，又有一半被主角二人的独白占去，剩下的部分只够堪堪交代剧情。按照上一节的描述，《言叶之庭》显然不是什么世界系作品，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这就涉及到日本御宅文化和青少年心理的一个很重要的母体——对「社会」的剥离。

在青少年（尤其是学生）的心目中，对社会的认知主要来源于对身边人的认知，而在相对特立独行的御宅文化群体中，这样显得有些狭隘的目光也相当常见。在这种认识论驱使下创作出的文艺作品，自然不容易涉及对社会环境的深刻描写。新海诚自己作为具有一定御宅心理的人（他可是参与过 galgame 制作的！），他的作品中「社会」往往是作为敌人，甚至作为一种宿命降临到主角身上——《秒五》中主角的别离是社会之手的推动，《言叶》中雪野老师的过往也是受到社会不良现象的影响。

从这个角度返回去阅读「世界系」这一形式，或者说阅读新海诚的主要风格，我们可以做出更为本质的概括——新海诚之所以能写出如此纯白无垢的恋情，是因为对外因的简化，与对内因的着力描写。这种强调主观能动性、忽视客观现实的写法，虽有唯心主义之嫌，但是不得不承认其感染力也更加强大。但是对于一些强调逻辑性的观众而言，他的作品可能就很难得到好评了。

独白与光影

别出心裁的创作思路，往往需要别具一格的呈现技巧配合。新海诚的技巧中最为重要的两个部分，一是独白，二是光影。有趣的是，这两者最主要的发挥场所，并非全片的高潮部分，而是在蓄势与铺垫的阶段。

新海诚的作品中往往有大段的独白。独白桥段，往往都显得有些「闷」。而因此构建出的沉闷忧伤的气氛，不仅在表现「分离」这一主题时具有莫大的威力，也为高潮的爆发蓄积了足够的能量。

新海诚在独白上的特征不仅仅止步于此。他经常会安排两名角色独白之间的互相切换。虽然采用了独白的表现形式，但是给人如同对话一般的感受；虽然看上去又像是两人隔空对话，但它同样能忠实呈现一般独白应当呈现的内容。

以《你的名字。》开头一段为例：

三叶：早上醒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哭，这样的事时不时就会发生。

泷：明明做过的梦，却总是想不起来，只是——

三叶：只是觉得有什么消失了，这种感觉即使醒来后也会延续很久。

泷：我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寻找着某个人。

（几段城市景色镜头）

三叶：我开始被这种感觉所困扰，（黑屏）大概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亮屏）

泷：那一天，流星落下的那一天，那情景就像是——（进《梦灯笼》前奏）

三叶：就像是，梦里的景色一样，只是纯粹觉得——

合：这景色真是太美了。（打出标题，进《梦灯笼》人声）

（黑屏，标题反白，几个主角组镜头）

（两人奔跑镜头，进电吉他，引爆气氛）

这个桥段的煽情之处，在于两人从始至终在独白的时候保持语气上的克制，而在独白的语句上保持「一个人的话从两个人的口中轮番讲出」的特性，暗示两人之间心意相通。而在流星落下之前，甚至没有背景音乐。但这甚至让人有些不适的克制，在电吉他响起，泷在灰暗的人潮中开始奔跑的那一刻，就成功地完成了它的使命。

除了向光一侧简洁明快的光影线之外，在脚跟、踝关节后侧、大拇指等处还有几块淡绿色块，这里表现的是周围的灌木和水反射出的光线。对光影呈现的要求精细如此，也是新海诚本人的风格特色。

（心疼原画师一秒）

但是这样精细的要求仅仅是为了质量上的需要吗？难说。在光影上并没有如此注重细节的动画电影，同样也有被誉为画面精细的作品（比如吉卜力）。新海诚在光影上近乎偏执的精细，更多的是一种风格上的需要。

新海诚作品中的场景是相当写实的，甚至与采风实拍的场景几乎别无二致，而在光影运用上的精细，已经到了有些夸张的程度。这样将现实感与超现实的体验相融合，让人如同身处地上天国之中。而从作品的其他部分获得的种种情感，又借由这种超现实体验进一步放大。

如果套用前面对恋人心理的揣测，则这种夸张的光影效果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解读。热恋本身就具有扭曲人的感受的影响力，本身就是一种超现实的体验。而夸张的光影效果，就构成了对这种体验的模拟。而写实的景观经过夸张处理之后，成为了情感溢出的载体。而新海诚对主观能动性的过分强调、对情感的理想化，正是这种超现实的体验的绝佳舞台。

后记

本文是笔者观摩上海「新海诚展——从《星之声》到《你的名字》」后所作。在观展前后三日，笔者重刷了新海诚的所有重要作品，结合展会的相关内容，发现了一些之前未能注意到的特质。最终选取了作品中恋情的理想化入题，则是在从上海返回的火车上决定的。

参考资料

【末日专题】相爱在终焉的世界——闲谈“世界系”， zecy，2012

关于《你的名字。》的随笔， 王晗，2016

【名家名作特别篇】新海诚与CoMix Wave 梦想与孤独并擎（av7328891、av7431311），名作之壁吧，2016

让情感流泻：新海诚、《秒速 5 公分》与大众娱乐作品的伦理，金宝（kimball），2017

「新海诚展——从《星之声》到《你的名字》」中所展示的部分原画及分镜，Comix Wave，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