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一个老友给孩子办满月酒,我和杨十八都去了。
屋子里除了我们这些老朋友,还有一对小情侣,是老友单位领导的孩子,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礼貌性的跟我们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多说,埋头吃饭。
酒过三巡,上来了一盘葱爆羊肉,这时女孩站了起来,拿勺子把羊肉挖到自己的小碟子里。然后坐下,用筷子一个一个的把里面的葱花挑了出来,再把剩下的纯羊肉推到男孩面前。男孩刚啃完一块猪排,又一口把羊肉倒进嘴里,大口咀嚼着。女孩甜蜜又满足的看着男孩笑,男孩也笑,嘴角全是油。
我看见这一幕,用胳膊肘碰了碰杨十八,这厮也看到了。我问他:怎么样,还觉得他们这丢人吗?
杨十八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干掉,说:丢人,可是我是再也没有了。
十年前的杨十八同样享受此等待遇。那时我们上高三,学习日渐紧张, 晚自习放学再骑半小时自行车回家,总是有些疲惫。下半学期的时候我们商量了一下,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单间,里面放两张床,我和杨十八一人一间。那时候周日中午回家,洗个澡拿上换洗衣服,傍晚再匆匆赶到租房处。
这时候李悦一定做好了饭菜在屋子里等着了。李悦是杨十八的女朋友,青梅竹马,俩人从幼儿园过家家开始就好上了,一直认为对方就是自己结婚并厮守终生的人。李悦用三轮车从家里搬来了煤气灶,又买来了各种调料,在每个周日晚上为杨十八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我沾了光,也能时不时吃上一顿美味。
杨十八这人极其挑剔,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作”。这厮葱姜蒜一概不吃,但做菜又离不了这些调味品,尤其他身为肉食动物又受不了丝毫腥味。 十分难伺候。这一天李悦做的便是葱爆羊肉。打开门就闻见了四溢的肉香,我和杨十八狼嗥一声,纷纷入座,拿起筷子就要大快朵颐。
可是,好多葱。杨十八,这个花样作的男子,皱起了眉头。
李悦见状,温柔一笑,说:别急呀乖,羊肉用葱爆特别香的,你别急,我来把葱花给你挑出来。
然后她就用勺子挖出一大堆到碟子里,一个一个的把葱花挑了出来。
我顾不上挖苦,就着李悦买的烧饼大口大口的吃着。突然杨十八一锤砸到桌子上,差点把盘子震到地上去。
他脸色发青,怒吼道:你这女人!老子多大了!还用你这样?丢人不丢人!!
我看见李悦先是惊恐的瞪大眼,然后泪珠转瞬间就开始往下落,她盯着杨十八看,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菜,杨十八继续作,把那一小碟纯羊肉"啪"的扣到桌子上,说:老子不吃了!
李悦终于忍不住,哭着跑了出去。
我吃了一嘴羊肉还没来得及咽,没法说话,支吾着叫着李悦追了出去。
结果李悦在愤怒和委屈的驱使下速度极快,我捂着嘴下楼的时候她已经没影了。
我上楼骂杨十八,措辞严厉,鄙视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更怒斥他伤人姑娘心,还害得我也没能好好吃完这顿美味。
杨十八不理我,脸色难看的收拾了东西,一声不吭的背着书包走了。
这个作男,把李悦气走,还得我来刷锅洗碗。
因为这事俩人生了很大的气,冷战了足足一个礼拜。
要知道,我上小学就认识他俩,据我所知俩人从没闹别扭超过一天过。不论吵得多么凶,一个小时之后都能和好如初且变本加厉的在众人面前死命的腻来腻去的秀恩爱。
但这次是一个礼拜。
那时候我不懂,还以为爱情就是伟大不可超越,神圣不可侵犯,坚固不可破坏的。无论吵架多么凶,冷战这样的炮弹多么杀伤力十足,也无法损害爱情分毫。
起码对杨十八和李悦的爱情而言应该是这样的。
因为一个礼拜之后,周日的晚上,我又吃到了美味。
李悦真是一个好姑娘,做的一手好菜,而且会做的花样齐全,种类繁多。
那天晚上是炖排骨,我盛了一碗,狼吞虎咽,李悦却小心翼翼的把排骨汤里的姜块和葱挑了出来,然后端给杨十八。作男杨十八一边小声嘟囔着“好丢人”什么的,一边风卷残云,大口大口的啃着排骨。
七年后俩人分手的时候,李悦请我喝咖啡,她才告诉我当年他俩冷战那一个礼拜,杨十八给她写了三十多封信,全是道歉的,写的真诚无比,凄婉动人。杨十八最后苦苦哀求李悦给他留点面子,不要当着别人的面给他挑菜,会被笑话的。
我这才想起,原来那次之后,李悦真的很少当着外人的面给杨十八挑菜了,起码我很少再见过了。
李悦说:爱情呀,真是奇妙。这世界这么大,人海茫茫, 相遇是缘,相知是份,相恋是缘分,相爱则是几世修来的梦。梦里美好无限,却也充满痛苦。梦醒了,美好化为回忆沉淀,痛则铭心刻骨。
那时候的李悦不过区区二十五岁,经历了短暂人生中漫长曲折充满了鲜花和荆棘的爱情。她的这些年几乎都在围绕着杨十八转。
说是围绕,一点也不过分。
高三那年杨十八发挥失常,连本科线都没够着,这对于天资聪颖甚至恃才傲物的他来说绝对不可接受。我和李悦还算正常,都过了本科线。
暑假过后,我去了一所普通的大学选了一个普通的专业。
而李悦,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她撕了录取通知书,在高中附近找了个工作,每天六点下班,给杨十八做饭洗衣,早上四点起床,给杨十八做早餐。
他俩在那个小屋子里同居了。
当时李悦的父母几乎要疯了,我不知道最后她是怎么说服二老的。
总之他们同居了。
那一年李悦提前做了杨十八的妻子。
再次高考,杨十八终于正常发挥,达到了自己的满意,考上了省城一所名牌大学。
而李悦,也跟着杨十八去了省城,再次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工作,租了个房子,陪伴杨十八。
头两年俩人无比恩爱,而后两年,据我所知,俩人一再的拉长并延伸冷战的时间和深度。
那两年,杨十八经常在网上跟我诉苦,说李悦把他绑的太紧,束缚了他的脚步。
杨十八说:我是雄鹰,是钢骨铁臂的雄鹰,我该在天空中翱翔,没有什么能把我阻挡。而李悦,却把我捆在原地。
我说:你要还是个人,就带她一起飞,或者陪她一起跑。
杨十八沉默,不再说话。
两年后杨十八毕业,带着李悦回到了家乡。
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俩人该结婚了,给李悦一个交代,也给这么多年的时间一个交代。
但是杨十八说事业为重。
那两年他上蹿下跳,怀揣一腔热血四处碰壁。终于撞得头破血流被生活驯服。而李悦,不论杨十八辉煌或是暗淡,一如往常,安静而坚定的陪在他身边。
杨十八心高气傲,从小就自负。这种人往往脆弱,遇到挫折容易想不开。
据说在第N次碰壁之后杨十八大哭一场,曾想从楼上跳下来,是李悦坚定的抱着他,说要跳一起跳,做鬼你也要带着我。杨十八就回头了,抱着李悦一起埋头痛哭。
这样的事迹数不胜数。身边人都说他们实在是太好了,爱到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才让他们分开的。
他们分手是在一个冬天,李悦说那是他们恋爱的第二十个年头。
杨十八接受了现实的残酷, 却仍旧不甘生活的安排。
他给北京一个公司投了简历,收拾了行李,要去北京。
李悦当然要陪她一起去。
可是杨十八拒绝了,杨十八说:李悦,我们分手吧。
李悦说你放屁!不许你拿这句话气我!
然后她转身就走 ,可这次,杨十八没有回头去追她。
杨十八手机关机,李悦竟然不知道他去了哪个公司。
也没人能联系上他,包括他的父母家人。
后来杨十八只用公用电话给父母告知平安,却不肯透露自己所处的位置。
李悦疯了,一个月她一口饭也没吃,消瘦到没了人形,她严重脱水,双眼无神,眼眶下凹,嘴唇干裂,每天靠输一些营养液度日。
所有人看见李悦就流眼泪。
终于杨十八的父母来看李悦,老两口哭着说,要带李悦去北京找杨十八,找到他后痛打一顿,再把他绑回来跟李悦结婚。
李悦听到杨十八的名字,眼睛立马有了光彩。
第二天三个人就启程去了北京,在北京一个礼拜, 李悦陪杨十八的父母逛了天安门和长城,去了故宫和颐和园,吃了烤鸭和涮羊肉,又买了好多北京特产。
根本就没找杨十八,回来后也再不提找杨十八的事。
李悦说,她躺了一个月,终于释怀了,她明白杨十八的想法。
李悦说:无论如何,我爱他。爱并不是必须要占有。爱分层次,也分方法。如果他愿意,我在他世界之外,爱着他。
两年后杨十八回来,带了一个北京姑娘。长相和身材都很象李悦,而且跟李悦一样,做的一手好菜。
只是这女孩,在吃饭的时候再也不会像李悦一样把杨十八不吃的东西挑出来了。
李悦在这两年洗心革面,终于明白要为自己而活。她开了一个美甲店,最开始自己一个人,发展到后来人越来越多,两年后已经开了第四家分店。
那一年李悦二十七岁, 得知杨十八回来,她约他吃饭,也叫上了我,说是老友聚会。
李悦开一辆白色宝来,穿一袭黑色连衣裙,化了淡妆, 黑色高跟鞋。当时已是夏末秋初,夜风微凉,李悦长发飘飘,裙裾飞扬。在风中冲我们摆手。
我分明看到了杨十八晶莹的泪,像是深邃夜空中闪耀的星。
李悦说:爱是一把剑,而我们却偏偏选择了最痛苦的方式来握。一把双刃剑,剑锋锐利,你我相爱至深,不顾方式方法,拼命的挥洒热情热血,把剑锋深深的刺进对方的内心深处,用最狠的方式刻下了最深的印记。自己也同样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李悦说:时间是最好的招数,让我们积累沉淀,让我们明白握剑的方法,也让我们磨平剑的锋利。
李悦说:无论如何,我爱你。
李悦说:请记得,我爱你。
李悦又一次给杨十八夹菜,习惯性的把葱和蒜挑了出去。
那一晚他俩都醉的不成样子,我默默无语,远远的看着二人抱在一起时哭时笑,已至深夜,路上人车罕见,夜色如水,月色撩人。
半年后杨十八和李悦同时结婚,对象却都不是对方。
山盟犹在,年华蹉跎,漫长岁月里,他们终于还是没走在一起。
晚上的时候杨十八在个人博客更新了一条心情,他写道:
昨夜小寐,忽疑君来。醒来却是,琉璃火,未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