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南到北平只消一场雨的时间却生生的扯出了两个世界。
江南的雨像是戏文里唱的那般千回百转尽是解不开的柔情,而北平却是急促的风格,从长江河里舀起的水化作了雨,然后又匆匆的落了下来,落在青石板街上,落在姑娘们的油纸伞上。等到太阳出来了变成气升了空便又回到那长江河里去。
你看,连不会说话的死物都知道在流浪完了以后回家。回,这个为流浪者而创造的词,许是江南姑娘身上那打娘胎里就带来的那份忧郁,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江雪愈发的想念起那座秀气的小城。
听母亲说,早些年的时候父亲卖了家里的几处田产。只身来到北平闯荡,许是运气罢,父亲靠着那精明的生意头脑,竟渐渐的在北平站稳脚跟。终究是不容易的罢,毕竟北平不似江南那般温顺,它终究还是太惹眼了。
父亲派来的是府里的管家,操着一口浓重的京腔说;“请太太小姐上车。”江雪只觉得莫名的心烦,不知是因为身后的轮船发出那刺耳的响笛还是因为管家那满是肥肉的脸上堆出来的假笑,又或是因为那愈来愈远的江南。
江雪是第一次坐在这铜墙铁壁的“铁兽”里,透过那明净的玻璃。江雪看见了金发碧眼的西洋女人,她们穿着露肩的裙子,下摆极短,露出了雪白的大腿。看见了耍猴的人用一根香蕉便让那畜生老实的骑在轮子上。喧闹的长安街上美得太不真实。
初入北平,江雪看什么都新奇,却也觉得很委屈。她本不是这儿的人,她在家乡在那个一砖一瓦都结着柔情的小城。
到宅邸的时候,江雪抬头看了看江府两个大字,不经有点好笑,自己在江南原本有一个家如今在异乡又有一个新的家。不对,以前只有一个家,以后也只有一个家。进门的时候江雪是这样想的。
堂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时隔多年,但江雪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父亲,江城。而旁边站着的是一个打扮俏丽,有着成熟韵味的美妇人。父亲的信里提过,这大概就是父亲新纳的张姨娘了。江雪看着堂上两个人一时语塞。而母亲却拍她一下说:“雪儿,快叫爹呀,都多久没见了。”前一句是说给江雪听的,后一句却不知道是说给江雪听的还是她自己听的,又或者是说给父亲听的。
江雪叫了声爹爹,作势就要跪下去。父亲却亲自过来扶她:“好孩子,我走的时候你大概才这么高罢。”说着还用手在腰间比了一下。又握住母亲的手说:“淑兰,这些年来苦了你了。”母亲没答话只是把手里的帕子攥得不成样子。
“雪儿现在出落得真是越发水灵了,同你娘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在家的时候可曾念了什么书?不过无妨,爹替你安排好了,虽是男女同校,不过办学新颖,教学条件自是不错的。喜欢这里么?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有什么需要也只管提出来.....”
“谢谢爹,”江雪话很少,可是听的很认真。
江城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钟,转头对江雪说;都这么晚了,雪儿可曾乏了?江雪还未回答便有自顾自地说:“是为父考虑不当”便又唤了一个老妈子过来领江雪下去休息。
这天夜里,江雪翻来覆去的没有睡着。北平的夜里凉,江南产的五彩织棉缎足足盖了两条。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两条家乡产的棉缎却教人觉得十分安心。
是的,在偌大个北平城里平添了两个人,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像风吹过水面引起的涟漪,不着痕迹。
可是江雪的生命里却突然冒出了个浮生若梦的北平,她不敢去猜想,也不敢去揣测。
长江河里的水静静的淌着,是背负的太多了么?它那厚厚的淤泥下藏着多少江山的更换,见证了多少希望的幻灭。江雪并不清楚。
入学手续是父亲亲自带江雪去办的。路过课室时,江雪偷偷往里瞧了一眼,里面的学生正在读书呢,可读的并不是那些拗口的之乎者也,尽是些江雪听不懂的洋词。江雪在心里嘟嚷了一声奇怪便又加快步伐跟上了先生。江雪是新生,先生说先让她在门廊上等着,等他进去唤一名同期领她熟悉一下。而此时的江雪却有点慌,不知所措,还没细究原因。面前便响起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同学你好,我叫顾北,顾及的顾,北平的北。江雪抬起头只看见一个高瘦的青年站在面前,高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狭长的凤眼此时正眯着笑。
“江雪,江南的江,飘雪的雪”
初识的时候,江雪绝不会想到后来的他们那般契合。顾北温文尔雅,江雪蕙质兰心。他们站在一起比那仕女图上的眷侣还要登对。偏生两人又觉着相逢恨晚,在一起的时候,总恨时间匆匆。一时间羡煞了学院的一众旁人。
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家人的耳里,依姨娘的话说,女儿家本就不该读那么多书,看的东西多了,心自然就野了,好好的大家闺秀却弄的像那下贱的戏子似的没脸没皮……父亲也铁青着脸说:“雪儿,你记住。我们江家绝不是那种穷苦车夫的儿子能够高攀得起的。”
江雪怀着心事,夜里便又睡不着,她只想到那日顾北文质彬彬的同她打招呼,嘴角便抑不住的上扬。姨娘将她比作戏子,天,她到情愿自己只是个戏子。
后来,江雪终究还是适应了北平的生活。适应了摊贩们走街串巷的吆喝,适应了洋车经过身边带来的烟尘气息,当然也适应了这里的家和他。就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似乎不错。刚萌发这个念头的时候,江雪也被吓了一跳。对此,江雪是又欢喜又伤心。欢喜的是自己已经接受了这座城市,伤心的是江南竟然被代替了。真的被代替了?也许罢。
然而时间的更改总是在月光透过檀木的窗子中偷偷的流逝。
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日本唆使汉奸殷汝耕在通县成立“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导致冀东22个县宣告脱离中国政府管辖,沦为日本殖民地。北平数千名学生联合各界群众奋起反抗,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抗日救国行动。
江雪发觉这几日的夕阳越发的红了,落寞中竟还参杂着几分血色。她抬起头问:“阿北,北平会打战吗?”
“该来的总要来的,毕竟北平是块宝地,是这大江南北的半壁江山,”顾北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那,我们会死吗?”江雪望着远方,她好不容易喜欢上这座城,又要离开了么?她不想走,可谁都知道,江南的女儿是风筝,线一断,便留不住了。想到这里,江雪鼻头一酸,泪便要落下来。
顾北看着眼前的人儿哭的梨花带雨,心一紧,便将她紧紧的拥进怀里。“不会的,雪儿,你不会死的……”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的炮火响了一夜。你要知道,卢沟桥就在北平的西南方,似乎只要那东洋人在前进一步,就可以吞没整个北平。一时间,北平的上空弥漫着战争的硝烟。
人类最本能的求生意识被逼出,落寞的长安街头与喧嚣的码头形成对比。神武门的钟鼓是前所未有低沉,混着黯淡的星光,在无尽的黑夜里怒吼,狂躁不安。
城外的炮火点燃了人性的贪婪,在那被血染红的长江河里囚禁着黎明。
父亲严肃的把所有人叫在一起,最后告诉江雪:“雪儿,我们要离开”
“去哪?”
“哪里都行,性命最重要。”
江雪找到他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火红的残阳把整个弄堂口照得通亮。
“我要走了”,江雪盯着玄色的地板不敢看他。
“是么”?顾北怔怔的看着她。
“阿北,你同我一块走吧”,江雪不死心。
“雪儿,我同你不一样,我并不是江家的大小姐,我顾家在北平也算是看过了数百个春秋,根已经扎得太深了,我是不能走了”。
“那你不想娶我了么”?话到喉咙里又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江雪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低下头去不停的抹泪。不知道是因为那迎面的秋风还是顾北那句陌生的江大小姐。
顾北看着那泪痕交错的小脸,手伸出去又放下了。许久,他说:“江雪,你走吧,去哪儿都行,生在这乱世里,性命最重要”。
“那你会等我么?”
“也许罢?”这算是答应了吗?也许罢。
后来,江雪还是随着父亲上了游轮,可是母亲却被那拥挤的人群挤到了最后面。江雪就着那一轮弯月,反复的斟酌母亲的最后一句话,她说:“雪儿,你要好好活着”。江雪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她好好活着,可是也只有那滚滚的长江水才知道她宁愿自己不曾来这世上走这一遭。
民国三十四年,江雪回来了,一个人回的。
在回来之前,江雪做了很多的假设,做得最多的是:假如当初她没有走,或者,假如当初她跟他一起走。
江雪记得那个晚上,父亲在迷糊之中拉着她的手像个孩子般撒娇:“我想回家,可是我,再也等不到了。”然后便陷入了永无休止的睡眠。江雪觉着自己很不孝,父亲是最爱体面的人,现在却只能呆在那一方小小盒子里。
江雪找不到母亲,也不敢把父亲带到北平。于是江雪把父亲葬在了江南,就在她家后院的山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江雪会住下来找一份活计便安定下来,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就连江雪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江南就没有血腥吗?她在北平心心念念的那座小城啊,早就在北平沦陷的同年十二月被东洋人给糟蹋了,手段比踏平北平时更为残忍。那这样的江南同北平又有什么分别呢?
江雪又踏上了去北平的路途,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人陪她一起去,也没有人来接她,她只身一人回到江府。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枫藤,庭院里杂草丛生,那大堂前的石阶上似乎还残留着斑斑的血迹。这个院子里的每一样存在似乎都想向江雪述说当年的故事,例如母亲在兵临城下的时候用一把剪刀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例如姨娘在遭受了日本鬼子的百般蹂躏后投入了那长江河里。可是它们没有说,江雪自是听不到。
江雪终究还是登上了那高楼,站在最高的地方望着北平城。可集市里依旧是走街串巷的小贩,洋车经过身边还是会留下一股烟尘味道。长江河水也一直在缓缓的流动着,偶尔下一夜透雨,静静的洗刷着这座城。就着当年的记忆,一点一点的还原记忆深处的北平城。
江雪在等,等北平完全变成当年的模样,也在等,他。
可梳妆台上的报纸已经清楚的告诉她,在她走的那一年,顾北以青年志愿兵的身份殉国。
这座城的过往早就已经变成了历史中的烟尘,凛冽的风一吹便都带走了。
她深知记忆中的北平再也回不去了,可她还是在等着,即使她深知他也不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