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孔明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白长了双俊眼。

这是别人对他的评价之一，他本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是自己的眼光比较挑剔。

不过他潜心投入机关造诣中，对美色之物本便兴致缺缺。那些光彩琉璃的钻玉宝石，甚至不比一份古老卷轴更能入他的眼。

曾经有好奇之人问诸葛亮：在军师眼中，什么样的事物才是美的呢？

诸葛亮带着微笑回忆了一下，回答：我曾经梦见过一只凤凰，它有着洁白无暇的羽毛，淡粉色的尾翎，如同红宝石一般的眼睛，而且它并非栖于梧桐，而是停在一株千年桃树之上，清新脱俗，美不胜收。

后来，军中就有了一个说法：卧龙先生求的不是龙，而是凤。

今日，蜀地新来了一名舞姬。她身披轻纱，眼珠像湛蓝海洋般熠熠生光，满头环佩发出悦耳之声。柳腰盈盈一握，华美的幻纱舞衣下是凝脂般的肌肤。纤细肢体轻盈如飞燕，将飘逸的朱色绸带甩得纷扬。

美目流盼，柔荑一指，四座屏息。

一曲舞毕，佳人红唇吐出婉转妙音，自称是来自西域的舞女雏凤，特来投奔刘皇叔，为复兴汉室尽一份绵薄之力。

清脆的瓷器破裂声突然响起，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蓝发青年竟生生捏碎了手中的酒杯：“此等媚俗的女子也敢以凤凰自比？”

新来的西域舞女完全不明白一个称号为何会引起卧龙先生这么大的反应，只有连忙伏地颤抖告罪，请求宽恕……诸葛亮不置可否，只丢下一句“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便离开了。

刘备望着他的背影，没有答应舞女的请求。

司马懿派人送来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比人还高的黑色木箱，两个士兵将它抬进屋子里时，刘备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身旁的诸葛亮。

刘备的脸色骤然间变了又变，最后道：“我与军师正在商议要事，此物先送去我的房间。”

诸葛亮若有所思，请求道：“主公，此物既是司马懿送来，必有深意，可否打开一观？”

刘备长叹一声，命令士兵开启了木箱。

箱中蜷着一个人，着一身传统的仕服，一头及腰的粉发柔顺地披散一旁，双眼紧紧地闭着，露出的半张脸带着令人惊艳的美感。

诸葛亮轻抚那人的手，惊叹道：“好一手机关术！亮从未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人偶。”

经诸葛亮这句话一提醒，众人才发现，原来那并非真人，而是一个制作精巧无比的机关人偶，大家仔细再看，依然只看出这是一个熟睡的人。

“主公，亮斗胆请问，这具人偶的制作者在哪里？”

刘备躲闪着他的目光，只是道：“一名机关师。”

刘备紧紧盯着诸葛亮，他却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道：“此人现在何处？亮想会会他。”

刘备张开嘴，仿佛要说的已在嘴边，却终究没说出来。

“他已于半年前……”似乎是怕刺激到谁一般，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逝世。”

极轻的一声砸在心口，诸葛亮怔了怔。不知为何，一股悲意在胸腔蔓延开来。是对这么一位同为机关师的天才的惋惜吗？应该是的吧？

他真的忘了啊。刘备叹息。

卧龙先生相貌卓越，又是绝世的天才，不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少女们面红娇笑，说他孤高清冷，定是神仙中人。一个青年却道自己见过他失态的样子。众人当然不信，青年急了。

“是真的，就在半年前，赤壁之战那会儿，本来一切顺利的，卧龙先生突然特别激动，要明公派船去救一个人，玄德公一开始不同意，要卧龙先生冷静一点，不可冲动”

“我真的从来没见过卧龙先生那副样子，他眼睛都红了，死死拽着玄德公的衣服求他，最后玄德公也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战场乱作一团，这水又那么深，沉没的尸体多得数不清，最后也没能找到先生要救的那个人。战斗结束后，先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再走出来的时候却跟没事人一样。”

“卧龙先生真人杰也，这么快就能看淡生死。”有人赞叹道。

“不，据说他失忆了。”

“先生彻底忘记了那位故人的存在。”

孙大小姐一时心血来潮，想弄几幅画挂在客厅里，刘备自然是为她请了最好的画师。画师现场绘了几幅，孙尚香都不满意，刘备便建议在这位画师以往的作品中选取一二。

诸葛亮去找刘备时，夫妻二人正埋在书房成堆的画卷里。

看到来人，刘备笑着朝他招招手：“孔明快来瞧瞧，这当中可有你喜欢的？”

诸葛亮没什么兴趣，但还是随手从被压在底下的卷轴中抽出一幅展开。

“咦，这幅不错。”

画中是一株巨大的桃树，粉白的花瓣片片飘落，树下坐着一位少年，一头银白色的大波浪长发披在脑后，十分富有意境美。

“回军师，这是在下外出游历时所作，画中之人应是稷下的一名学子，在下不敢过多惊扰，便只绘下了这幅背影。”

“稷下啊……那倒是和孔明你有些缘分。”刘备把自己埋在成山的画卷里，头也不抬，“不如，这幅画便赠予你如何？”

诸葛亮的目光在那消瘦背影上停留良久，才仔细地把画卷起来，向刘备道了声谢。

画中之人，总感觉十分熟悉。

周瑜携小乔登门拜访，刘备把他拉到一旁说着什么事。

诸葛亮走过去时，只听到周瑜的冷笑：“...忘记了？他这等薄情之辈，兴许是装出来的呢。”

诸葛亮本能地觉得他又在嘲讽自己，插了句嘴：“什么忘记了？”

周瑜回过头，抱着手臂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意味深长道：“或者，是他动用机关秘术，抹去了自己的记忆。”

听到“机关秘术”四字，诸葛亮微微皱起了眉：“你在说什么？”

“从前有位机关师，他的结发妻子去世了，他为了抑制心中的悲痛，用机关秘术封印了自己对于亡妻的全部记忆……”

周瑜盯着那双浅蓝眼瞳，“诸葛孔明，你对此有何见解？”

“这是有可能的，也是许多人会选择的。”

周瑜嗤笑一声，转身欲走，诸葛亮的声音继续响起，语气是与周瑜对话时少有的认真，也不知是想要证明什么。

“但此乃懦夫之举。亮绝不屑于此等行径。”

诸葛亮已经拒绝第五次上门求亲了，这让刘备感到很头疼。

“主公，亮说过，对男女之情毫无兴趣，请别再安排这等事。”诸葛亮无奈极了。

刘备不以为然：“孔明也不小了，总要成亲的。”

“机关术方为亮此生所求，”诸葛亮摇头，“莫要耽误了良家姑娘。”

刘备转头注视着他的侧脸。诸葛亮被盯得不自然了，把头从书籍中抬起，不明所以地看回去：“主公有话直说便是。”

“孔明，虽然那个传言荒诞不经，但我还是必须提醒你，这世上是没有凤凰的。”刘备重重地念着诸葛亮的字，似乎是想要把他的神智唤醒。

诸葛亮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莞尔道：

“当然有。而且亮亲眼见过。”

“何时何地？”

“一年前，赤壁。”

刘备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变幻数次，最终停留在无奈与悲哀之间。

“孔明，清醒一点！”刘备沉痛地闭上眼。

“亮很清醒，那白凤受着伤染了血，从船边直坠入江中。”

“不是眼花，没看错。”他斩钉截铁地补充。

刘备知道他固执，只有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那它……也早该死了才对。”

诸葛亮沉默了。死寂的房间内，只有食指缓缓摩挲着桌上粗糙书页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开口，嗓音里竟含了几分少见的温柔。

“白凤涅槃，浴水重生。”

“他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