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初春。乍暖还寒。山外的中国大地炮声隆隆,中国正处在翻天覆地的激变之中,上一年的十月,在北平诞生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一一中华人民共和国。而统治中国二十多年的国民党政权,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大众的打击之下,正处在分崩离析土崩瓦解之中。
我的故乡小城虽处于大山深处的荒僻一隅,在闭塞的平静中也感受到了时代风雷的震荡。从上一年开始,百万雄师过大江,人民解放大军旌旗西指,以雷霆万钧之力、摧枯拉朽之势,挺进大西南,与蒋介石的軍队在川西进行最后的总决战。故乡所在的西康省主席刘文輝,审时度势,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与邓锡侯、潘文华联合通电全国宣告西康和平起义。人们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国民党军队在成都附近遭人民解放军围歼之后,其残部千方百计地企图窜入康藏地区,凭借十万大山,与共产党周旋,因而使刚出现的一丝和平解放的欢欣前景,重又蒙上了一层战争的阴影。
一九五〇年初春,我快满六岁了。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应该继续在"西康省小"安静的教室里读书、写字,或是在校园嘻戏、玩耍。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谁也顾不上这些了。街头巷尾,纷纷传言:"共产党就是民国二十四年打铁索桥、过泸定的红軍"可"共产党"、"红军"究竟是个啥样子,谁也没见过,谁也说不清楚。不要说当时我还没有出生,连当年年轻的母亲,在红军到来之前,早隨外婆远远地躱到乡下去了,红军在飞夺了泸定桥之后,从铁索桥经泸定城过了几天几夜的红军,他们象一阵风一样,没有在泸定停留就经天全、芦山,翻夹金山、过草地,北上陕北打日本去了。
一九五〇年三月,国民党军队胡宗南的一支残部,在成都附近被解放军打败后,经大、小金川,从背后绕道插入康区,西康起义的省政府退守营官寨,胡部残匪占领康定,紧接着胡部田中田的任、陶两团又窜至泸定,逮捕了起义的县政府人员,泸定县城便成了蒋胡残匪的天下。小小的县城,自蒋胡军队窜入后,家家关门闭户,一到晚上,到处一片漆黑,不时地传来几声狗的哀嚎,更增添了夜的恐怖。我们家的房子全被军队征用,我们一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八口人被赶到阴暗,潮湿的土库一间平常堆放杂物的房间里。隨着蒋胡軍队的窜入,小小泸定县城里便谣言四起、街市人心惶惶。"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党共产共妻",这还是最普通的谣言。更离奇的是"共产党来了,年轻力壮的拉去当兵打仗,老汉和娃娃杀了喂马"⋯⋯。胡宗南残部一会声嘶力竭地扬言要到飞越岭去阻击正向西康挺进的人民解放軍,一会又装神弄鬼地到城隍庙烧香磕头,请"阴兵"助阵打共产党。因此,今天这个捐、明天那个费、抓丁拉伕,弄得小县城里鸡飞狗跳、人人惶恐不安。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不太久,随着人民解放军的逼近,闹腾了好久的蒋胡残匪终于在三月中旬的一个夜晩突然悄悄地开拔了。不知是真去飞越㱓阻击人民解放军了,还是临阵开溜了?!他们在开溜之前,脅迫带走了关押的泸定县政府的起义人员。这时的县城成了两种权力交替的真空。六神无主的小城居民,在这暗黑的夜里忐忑不安,人们不知道明天将是甚么命运降临!
夜,更深了。在静寂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老扳,老扳,开开门!",外地口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外地口音开始说要找糖果店,告诉他了地点、方向,他又缠着让给他带带路。在他反复纠缠之后,父亲想,也就几步路的问题,只好壮着胆子开门给他带路去了。不久,父亲赤身光脚、神色仓惶地回来了,关好门后,父亲说,刚到十字口,这位外地口音要父亲给其带路的人便硬逼着父亲把鞋和衣服脱了给他。漆黑的夜、空旷的街道,这人是兵?是匪?手里有没有"真傢伙",谁也不知道,不容父亲多想,父亲很顺从地、乖乖脱下了长衫和鞋,那个外地口音的人便很快地消失在漆黑的街道的尽头,父亲这才得以回到家。通晓人情世故的外婆推测,这个外地口音的人很有可能是一个逃兵,看看大势已去,想开小差,又怕抓住了当"逃兵"被枪毙,所以抢一件老百姓的衣服换上好溜。好在这个外地口音天良还没丧尽,只要衣服,不要人命,父亲也算命大,躲过了一劫,检了条性命。
这年头,打不完的仗,过不完的兵,担不完的心。一会是刘文輝的二十四军、一会是蒋介石的中央军,现在又要来共产党的解放军了。前些晚上的一惊一吓,使我们成了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心就紧了。所以,当市面上到处传言解放军第二天就要到泸定的消息后,立即决定"走为上策",先到乡坝头去躲一阵子再说。而这时,街面上早已乱成了一团,很多人家都决定"逃难"去了。仓促之间,我们家除留外婆看家外,父母亲两个大人,而下面是我的三个姐姐加大弟和我,一共五个从最大十二岁、最小才四岁的小孩子,没办法,临时又请了一个姜姓的年轻人帮忙,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连夜苍惶离家逃难去了。
这时的泸定桥上,早挤满了"逃难"的人,到处是压抑的哭声、呼儿唤女的喊叫声、争先恐后的吵闹声。为了尽量多带一些吃、住的生活用品,我被大人背过桥后,就只能自己走了,除了四岁的弟弟仍被大人背着之外,我们四个哥哥姐姐,全部步行而且三个姐姐每人还背了一床棉被。暗黑的夜,崎岖的路,慌乱的人,我被大人牵着,随着人流前进。手里拿了一把点燃了的香,借着行走时手前后摆动时的风力,香头发出微微的红光,朦朦胧胧地照着脚下弯曲的山路,机械地迈动双腿,被母亲拉扯着前进。走到沙坝天主堂附近时,三姐一脚踩虚,摔到了一米多高的坎底下,好在坎不高、而且三姐又背了一床棉被,人没受伤,所以把三姐拉上来后,我们又沿着大渡边崎岖山路继续前进。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逃难的人流已向乡村里四散了,拖着几个小孩子的父母只好在一个叫"羊棚子"的地方,找了一户路边的农家歇了下来。刚在堂屋里铺开晾晒粮食用的竹蔑晒垫准备歇息时,背后的山上又出现了山火,飘忽的火舌,在黝黑的夜空里闪动,使人感到莫名的恐怖和紧张。但实在太累了,不久大家也就草草地在大晒垫上沉沉地睡去了。
天亮了,大渡河上薄薄的晨雾逐渐散去。河对岸"滥柴湾"的小路上,一支排列整齐的队伍正在向小县城的方向前进。一夜未睡好的父母将还在熟睡中的我们叫醒收拾好行李,匆匆沿着大渡河向更远的乡下逃去。最后落脚在一户靠近大渡河的农户家中。
这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层层梯田错落交叉,一条清清的山水从背后的山上流下,弯弯曲曲流进大渡河,在水沟上是一处磨房,这时正是阳历三月末,山间、田野,已是一片嫩绿。虽然身处"逃难"之中,但对于一个从未走出过小小县城的六岁孩子的我来讲,避居之地,犹如"世外桃源"。瓦房数间,院坝一坪,周围是几笼稀疏的翠竹和果树,房侧,一湾山水绕房从田野间流入大渡河。一辗磨房位于小院上方不远的水沟之上,小院前隔几垄水田,便是大渡河了,三月的河水清彻,碧兰,平缓温顺地向南流去。山乡的春天,虽然迟到了一些,但还是随着山外的春风一起来到了山乡!
不久,帶到乡下吃的东西快完了,城里也没甚么动静,因此,就让姜姓青年回城取粮食、并打探一下消息。姜走后,大家担了一天的心,姜却平安归来了。不仅带来了吃的米面,而且,从姜的口中知道了县城里已经安定了,除了铁索桥有军队把守、警戒之外,人们来去自由,生活如常。这些消息,给了大人们些许的安慰,但对我这个从小在小县城长大,从没有到过真正的乡下的几岁的孩子来讲,避居之地就是玩乐的天堂,田野、水沟、磨房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但城里的新鲜事𨚫吸引了我最胆大,也最有主意的二姐的好奇心,便领着三姐悄悄地回城去了。直到响午了,谁也一直没见过二姐和三姐,大人们才慌忙到水沟边、田野上、磨房里、大渡河边,到处找了个遍,但是,哪里寻得见她们的踪影。直到第二天中午,她俩被外婆请人送了回来。原来昨天二姐领着三姐沿着那条依山傍水、通往县城的唯一的山路,一路走,一路走,真的走回了县城,真的走回了家。外婆问清情况,又心疼又心焦,让她们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请人将她们送回来了。姐姐们的冒险,虽然使父母担了一夜的心,但仅是虚惊了一场,两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来去自由、毫发未损,说明世道真的清静、太平了,该是到了结束"逃难"生活回家的时侯了。
四月的大渡河两岸,春意已十分浓烈了。农家院坝旁的挑树、李树、樱桃树,花团锦簇,有的一片霞红,有的一团雪白。河谷的田坝里,泛青的庄稼,欣欣向荣,一片嫩绿。山坡上,盛开的油菜花,一片金黄。地头、田间、路傍、坡上,野草山花在醉人的春风中摇曳着它那婀娜的身姿,就在这美好的春天季节里,我们结束了一个来月的"逃难"生活,告别了这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回到了小县城温暖的家。
城里,除了泸定桥头有士兵岗哨昼夜警戒、在街道转角的地方有一些简单的掩体之外,看不到丝毫的战乱的痕迹了。大批的军队源源不断地从山外开来,又源源不断地向西开去。家里的空房被军队征用。不知是因为战争的残酷,还是因为軍队长期出征作战,思念亲人,士兵们特别喜欢小孩子。当他们"开飯"时,总要把我们拉去一起吃。六岁孩子的嘴里,军队里最简单的"解放菜"(一种将各种菜放在一大锅里熬煮的杂烩菜)胜过山珍海味。而到了晚上,泸定桥头就有一帮一伙的小孩子围着解放軍学唱歌,新鲜的曲调、新鲜的歌词強烈地吸收着我们,"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金凤树(啦个)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嘛)要翻身,世道才象话!⋯⋯""旧社会,好比是,黑咕咚咚的古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等等。每天傍晚,泸定桥头一片稚嫩的歌声,使原本荒僻、闭塞的小县城里充满了勃勃生机。
随着张国华的十八軍向西挺进西藏,小县城里新的政权建立了,家里巜鸿昌源号》也开门做生意了,我也背上书包和姐姐们一起上学了。在故乡六年的小学生活里,我们舞动红绸、扭着秧歌,迎来了康藏公路的通车和第一辆散发着刺鼻汽油味的"大道奇"載货汽车;我们唱着歌、打着"霸王鞭",庆祝大渡河上第一座现代化的钢索公路吊桥一一"大渡河桥"的剪彩;在雪白的伩纸上,向远在天边、朝鲜战场上冰天雪地里、一口炒面一口雪,与美帝国主义拚死战斗的"最可爱的人"一一志愿军叔叔写慰问伩,捐出自已买零食的钱给志願軍买飞机、大炮;在星星和火炬的隊旗下戴上红领巾,宣誓要学习卓娅和舒拉,走古丽雅的道路,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在山坡上、野地里,我们去作軍事游戏,侭管手里拿着的是自已用小刀削出来的木头手枪,我们一样严肃、认真地冲锋;我们到四十里外的冷碛"远足",侭管是穿着草鞋、迈动小腿,一步一步地走到目的地,️可那分乐趣,并不亚于今天手提电动冲锋枪,乘坐舒适大巴车去旅游的孩子们。课余时,我们和大人们一样,一本正经地开展制订"小五年计划";月光下,在大操场上燃烧的篝火傍,我们侭情地欢唱舞蹈。
在童年,第一次懂得了除一、二、三、四、五之外,还有加、减、乘、除;第一次知道除了家乡小县城之外,还有北京和山外的世界;第一次看见了除了戏班子唱戏之外,还有能动能唱、有形有声的银幕电影;在童年,第一次看见了除马帮、揹伕外,还有能装载好多好多东西,还能跑得飞快的汽车;第一次知道了除了锄头和镰刀之外,还有拖拉机和康拜因⋯⋯。这样的第一次太多太多了,简直数也数不过来。生活竟然如此五彩斑斓、绚丽美好,彷佛每天早上醒来,一睁开眼睛,就会有新的人、新的事、新的无数个第一在等待着给自己惊喜!
童年的美好,因为它正好和我们年轻的共和国刚刚诞生后的那段最美好的年代在同一个轨道上运行。
说明一一
本文原稿曾获一九八九年《甘肃人民广播电台》"金色童年"征文成人组三等奖。现改写后收录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