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四月初八,佛诞日。
洛阳行像,万人空巷。起于长秋寺,六牙负释迦像被众人簇拥前行。金刚力士游于其间,辟邪狮子舞于其中。伎乐兴盛,乐歌升平。吞刀吐火,缘房上索。戏伎倡优,无奇不有。
好一个佛盛洛阳。
然,繁华声遁入空门,却略显几分清冷。
洛阳城西,永宁佛寺,清溪沿壁,绿树成荫。栝柏松椿,藂竹香草。重楼通阁,僧房鳞栉,列钱画彩,青琐仙灵。
因为行像盛况,佛寺空无一人。少年缘石阶而行,密林深处正是那永宁浮图。
九层浮图,架木为之,举高千尺。金刹金宝瓶,金铎金露盘。铁索连飞角,朱扉悬金玲。四面玲珑,三户六窗。金环铺首,绣柱金铺。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少年抬头望见浮图,不由加快脚步。
密林深处,浮图塔下,繁盛之音不再,惟有蝉振鸟鸣。旁有一巨大石碑,是中书舍人常景为寺之碑文。
徐徐琴音自浮图塔上传来。少年细细聆听,不禁荡漾。
落花无人知,尽是旧相识。
浮图顶层,少女抚琴,指间画弦,彩衣缥缈。天霰流苏,云烟缭绕,柔光洒辉,映日如仙。
曲罢,风声,鸟鸣,归于宁静。
少女轻抚琴身,额上刻一梅花。
你来了。
而此时此刻的景乐寺,密林深处的木屋,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伎乐演出未始,宾客互执己言。
听闻,梅花会来?
我为见梅花一面,专程从长安赶来。
梅花?是谁?
你连梅花都不知道?
梅花,洛阳第一琴师。
梅花,魏国第一琴师。
梅花三弄,彩蝶一梦。
厅堂一角,乐伎鱼贯而入,演奏即将开始,四下复静。
五音翻弄,流苏飞旋。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蓼亮,谐妙入神。至于幻术,飞空幻惑。奇禽怪兽,舞抃殿庭,剥驴种瓜,须臾得食。
士女观者,目乱睛迷。
乐音渐息,舞者淡出。朦胧仙雾,暗香浮动。帷幕徐徐拉开,只见一床古琴,额上刻一梅花,却不见控琴人。
梅花?
梅花。
这又有何法子?与你早有约定,他们却今日宴客。
白云悠悠,阳光透隙,轻纱拂面,梅花若仙。
少年不禁望得失神。
梅花低眉,面若桃花,白玉抚弦,风雨凄凄。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君不知,宇宙之大,品类之盛,却不及一个你。
君可知,人间渺渺,往来之间,唯有你?
天长地久,未免太过奢侈。
但求此时此刻,此地此景。
不觊一世轮回。
从未见过如此般落寞的洛阳城。阴云密布,细雨绵绵。屋舍紧闭,鸡犬不闻,行人不出,鸟兽不鸣。
红泥小炉温青酒,东林外庐话西洲。
梅花,再给我斟一杯吧。
执壶,斟酒。
梅花,再为我奏一曲吧。
梅花轻抚琴弦,望着小炉香烟出神。
梅花,我答应你,我会回来。
惟见泪,不闻声。琴音寥寥,支支吾吾。
我等你。
彩蝶一梦,梅花三弄。
莫念往事难回头,天下之大,何处是尽头?任把苦酒化青梅,点点滴滴,化作相思泪。
梅花彩蝶,抱着古琴,冒着大雨,冲进浮图。
听得城里百姓说,他们回来了。那他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梅花跑着,不禁笑出声来。无意碰倒烛台,烛台滚下木梯。
风雨凄凄,凄凄风雨。
十年一梦,回梦游仙。
洛阳城门,石迹斑斑,树根盘绕。
城墙倾圮,宫室坍塌,寺观灰烬,庙宇丘墟。杂草生于道前,蒿艾遍布石阶。百里之间,罕见一兽,十屋其中,鲜有一人。偶有小儿牧者,踟蹰于大道,又有农夫耕者,织田于宫阙。昔日总总,已成云烟,不复存已。
阳炫之立于碑前,注视着残碑。残碑败落,惟有“舍人”二字隐约可见。
寒风激起,尘土飞扬,卷起枯黄落叶。天空飘洒细雨,废墟升腾青烟,朦朦胧胧,竟不知是梦。
听闻庄帝囚于永宁,夜夜琴音自浮图传来。孰知千尺浮图,一场大火,尽皆覆灭。
争得了江山,握得住王权,却终究逃不脱命运。
笛声悠悠,呜呜咽咽,凄凄凉凉,落下了整座洛阳城。
阳炫之眉头一苦,抬头望向天际,仿佛望见那早已覆灭的浮图。眼角余光处,一袭彩衣,与这废墟格格不入。
梅花?
梅花。
我来了。
书房简陋,一席一架,一案一琴,额上刻一梅花。
阳炫之缓缓醒来,望着窗外朦胧雨夜,独自失神。
几时几刻?何时何地?
油枯灯暗,落笔,添灯。
烟花易冷。
提笔,书:
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烧,帝登陵云台望火。遣南阳王宝炬录尚书长孙椎。将羽林一千救赴火所。莫不悲惜垂泪而去。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
其年五月中有人从象郡来云。见浮图于海中。光明照耀俨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见之。俄然雾起。浮图遂隐。至七月中。平阳王为侍中。斛斯椿所使奔于长安。十月而京师迁邺。
编者按:
公元530年 尔朱兆攻破洛阳,烧杀抢掠。庄帝随百官逃走,可惜洛水却浅,尔朱兆涉水渡河抓回庄帝。阳玄之当时是奉朝请。
公元534年 永宁浮图自八层燃起大火,火经三月不灭,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
公元537年 高欢进攻宇文泰,为之所败,宇文泰趁机攻占洛阳。
公元547年 高欢与宇文泰战于洛阳,宇文泰败退。至此,洛阳遭受两次战乱,不复往矣。
同年,阳玄之回到洛阳,心有所感,作《洛阳伽蓝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