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命卦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乌云漫上,长空坠下细小雪花。三街口的卦摊儿前,坐着红衣公子。他背脊挺拔,坐姿板正,样貌俊秀,眼若桃花。只那算命先生不为他外貌所动,做了个请,开始赶人。
“公子,请回吧,你便是在我这儿坐到雪停,我也不会告诉你。”
温从戈微微敛眸,细雪柔了他的眉眼,此时此刻的他,竟不似人间物。他蓦然勾唇,一笑倾绝:“开门做生意,哪有赶客的道理?你算你的。”
安昭咬了咬唇,只这一笑,他便认出了这位公子,他见过。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可再看到这张笑脸,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安昭耿着脖子说道:“你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温从戈一脸认可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我就是不讲道理。”
安昭无语了一下,大着胆子拒绝:“我说了算不了,你总不能让我强算。”
温从戈挑了挑眉,势必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那你不妨说说,我想算什么?你又为何算不了?”
安昭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下,终是拗不过他执着,微微倾身凑近,声音压低:“你想算一个姑娘投胎与否,又投胎去了哪户人家,现在过得是否安稳。”
一语中的,温从戈笑意凝滞,敛笑看着他,薄唇微抿。
他还真的知道?
安昭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直起身摇了摇头:“天命,不可说,不可说啊。”
这人不会答,温从戈心知肚明,也不再强人所难:“不让你算那个,解个签总行吧?”
安昭快气笑了,这怎么还强买强卖?可他什么都不能说,这个人是他惹不起的。
安昭怂怂地应了下来:“行,不过是解一签而已。”
温从戈哪管他脑子里想什么,听他应下,便趴桌去够签筒,抬手随意抽出一支签来。
竹签烫金,下下签。
他指尖一转,便看签文上书——
衰木逢春少,孤舟遇海风,动身无所托,百事亦不亨。
安昭探了探身子去看签文,只一眼,眉头便微微皱了皱,脊背发凉。他摸了摸鼻子,似是有些尴尬,他方才算盘打得好,只想着解完签赶紧走。
可现在安昭觉得自己天真了,深重地怀疑着自己今日是不是气运不太好?他今天,真能活着离开么?
这签可不是什么好签——
木不逢春花不开,舟遇海风客难回。身无所托命孤薄,事事难成途无归。
旁人抽下下签,总归有一线生机尚存,可这人抽的…可真是下下签的下下签。
安昭看着眼前的人,捏了捏衣角,决定找补一下:“那个…公子你也别太难过,这也…说不得什么的。”
温从戈笑了笑:“我亲手抽出的卦签,你说算不得什么,你一个算命的,这不是自砸招牌么?”
安昭摸了摸后脑勺,灵光一现急智道:“公子与我有缘,我便免费与你多说两句。”
温从戈看着这故作老成的人,虽不在意卦签,却还是抬抬下巴,轻声开口:“愿闻其详。”
安昭拿过签文看了看,指尖掐着,算了一遭,竟然发现还有一丝生机尚存,他半晌才开口解签。
“公子本如月,奈何戮杀行。三载春秋定,七年死无生。”
“公子命多舛,一生皆颠沛,乾坤贵人助,自逢凶化吉。”
“说明此签虽为下下之下,却并非无峰回路转的可能。”
安昭说得隐晦,却真的解出了七七八八。第一句是他的前半生,第二句则是他唯一的未来,第三句指他一生气运破败,第四句则是那一线生机。
温从戈是明其意的,也是真不在意的,他用指尖把玩着一枚铜钱,在手里玩出了花样,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反应。
遇贵人?他这么多年也没遇到一个能称之为贵人的,如今却要将命托给一个不知姓名的人?可笑。
温从戈轻嗤一笑:“谢过了,借你吉言。”
他直起身,安昭将签文写下推给他,他伸手接过薄纸折好,欲起身时,却被安昭拉住了袖子。
“等…等等。”
温从戈动作一顿,又坐了回去,挑眉看向他:“还有事?”
“我…见过你,不过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随家师清理门户,你杀了个算命的,那人…是我那不争气的大师兄。他自称是神算子前辈的徒弟招摇撞骗,骗了不少人。”
温从戈恍然想了想,他杀了太多人,不是每个死在他手里的亡魂他都记得。
不过听安昭最后一句,他依稀记起了一些,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是在温墨煦失踪之后。
他疯了一样,拼了命地用尽了各种办法找线索,实在找不到,他便找算命的。可这世间算命人,真有本事的没多少,招摇撞骗混糊口的倒是很多。
若是那些算命的同他直言是骗子,没作恶的放了,作恶的直接打一顿,可若执意想要将他当傻子耍,他又哪里有现在的好脾气?问不出便杀,杀得山脚下都没人敢摆摊儿算命了。
温从戈最后杀的那个不知死活的,就是安昭的师兄。
温从戈垂眸看那抓着袖子的手,淡然开口:“哦,你说那个骗子啊。我连问三十六卦,他算不出我想听的,自是要杀。”
安昭的师兄不说本事如何,却也不是绣花枕头,结果只因为说不出温从戈想听的,就被杀了。
就,仅此而已了?
安昭本来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对他师兄动手,可知道了之后,只觉得这原因有些荒诞。他吞了吞口水,想起十年前看到的场景,眸中染上了惊惧,再无那少年老成模样。
温从戈抬手抚下了安昭的手,在人如见恶鬼的目光中,冷静的洞悉人心后,已是无心再待下去。
他不为自己辩解分毫,只站起身欲转身离去。
安昭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蓦然开口:“你问我师兄的最后一卦,我可以给公子答案。公子故人在北,然缘分已尽,若再有缘,也已无分。公子…莫要执念太深。”
温从戈脚步一顿,心跳骤然加快,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抬手丢给安昭一块儿酒馆的乌金牌,边走边冲人扬臂挥了挥手。
“多谢,我姓温,日后若是遇到麻烦,去栀崖酒馆,会有人帮你。”
安昭垂眸看着那令牌,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嘴角的乌青,无声叹了口气,将所有思绪都挥了出去。
江湖相遇本就萍水相逢,他终究不是他,没吃过他吃的苦,又何必指责他如何做事?
温从戈走远后,将那签文撕了又撕,直到碎成渣之后,被他收拢在掌心倾下。
纸屑碎落,飘荡在红衣衣角,风卷过又不知飞去何处。
寒风一催,温从戈嗓子发痒,手握空拳抵在唇畔咳了两声儿,拢了拢衣袍往小院走去。
……
几日后,温从戈身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那个如同命卦一般的签文,被他抛之在了脑后。
伤好了,便不用服药了,温从戈那叫一个谢天谢地,再喝下去,他就要变成苦茶色了。
小虎子练武,内功和剑法颇有进展,唯独弓箭在原地转圈儿,有时姿势不对会射偏,有时会被弓弦打到或割伤手指。
魏烬板了几次没板正,实在没辙,便让小虎子在院子里射靶子。邓老伯只在下午来,他将孙儿的伤看在眼里,除了心疼,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这日一早,梁栖去接善堂的负责人,温从戈就站在小虎子身边,弯着腰摆正他射箭的姿势。
“手臂,抬起来,对,就这样保持住。记住你现在这个动作,练的时候不用搭箭,只拨弦。”
小虎子记着动作,点下点了点头,偏头就闻到了温从戈身上好闻的味道。
小虎子眨巴一下眼睛:“漂亮师叔,你好香诶。”
魏烬一听这话,一个没忍住,一口茶水喷出去老远。他是收了个什么徒弟啊?
“好好学。”温从戈认真起来,便不为外界所扰,抚了抚小虎子的发顶,“别着急,先练姿势,练多了,你就会把这动作刻在骨子里,下次一拿到弓箭,自然就知道怎么出手。”
小虎子软乎乎问道:“漂亮师叔的箭法是不是很厉害?”
“来,看着。”
温从戈拿起魏烬的弓箭,举弓拉弦射箭,一气呵成,箭羽飞速的刺中了靶心,尾羽因力道轻微晃了晃。
“哇啊——”
在小虎子的惊叹声中,魏烬目光灼灼地忙着温从戈的背影,惊艳于温从戈拉弦引弓,背脊紧绷之时,振翅欲翔的蝴蝶骨,和那一瞬间宛若另一个人的锋芒毕露,以及那挺拔如白杨的自信。
这是他家小孩儿诶。
“射箭时,不要急,看准再松弦,若是移动的猎物或者有风,则要偏移一些。”
风起时,温从戈又搭上了第二箭,这第二支箭,劈穿了第一支箭,再度钉中了靶心。
小虎子到底是年纪小,简直要跳起来拍手,可他生生克制住了动作,仰着头一脸殷羡。
“漂亮师叔好厉害啊!”
“你也会像我这般厉害的。”
温从戈说着,满弓拉弦,对准了桃树上仅剩的梅花,指尖一松,箭羽凌空而去,刺落了那朵梅花。
梅花支离破碎,花瓣四散而落,花盛开是一种美,花败落,也是一种美。
让花败落的“始作俑者”垂下手臂,放下了弓箭。
魏烬望着温从戈沉沉入神的时候,被“砰”的一声儿巨响震回了神,小院儿的木门被拍飞进了院子,向着温从戈袭去。
“阿眇!”
温从戈捞起小虎子,脚步一点急退了两步,而魏烬闪身至两人身前,内力贯动,扬手一掌,将那木门拍了个粉碎。
温从戈将小虎子护在身后,小虎子则抓着他的衣摆,只探出了一个头。
或许有危险存在,但小孩子还是觉得,他的师父和漂亮师叔,刚才都好帅!!
木板碎屑四散分落,烟尘散去,露出了站在门口出手的人。
那人玄紫色锦衣着身,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老头儿。
魏烬脸色一冷,从他撂挑子不当魔教教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天会来,但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若是让身后的人知道他在魔教混江湖,他…会不会生气?
温从戈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老者,开口说道:“这位…前辈?可是有事?您划个道,晚辈奉陪。”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嘛。
老者不语,眯着眼睛看着温从戈,他是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不满意,怎么看都看不过眼。
若是洛平佑在,恐怕这俩老头儿不是要拜个把子,就是要打起来。毕竟,洛平佑也觉得魏烬不像个好人。
“魏小子,你就是因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撂挑子不想干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