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热冰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想讲讲我爸那时候吃水的事。

  我奶奶二十岁嫁到这个山村,前后五年生了三个儿子,我爸是老大,七二年落地。

  我爷的房子安在山顶,山村是个光秃秃的荒山沟,水源稀少,而村里唯一的水井又打在半山腰。

  前面的日子,一直是我爷在挑水,而我爸初中念完就不读书了,那年正好是他十六岁的年纪,我爷就将挑水的任务光荣地交到了我爸手里。

  第一天挑水,我爸就有些不乐意,因为这活儿实在是太累了。

  他肩上扛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自悬着一只银灰色的铝桶,空空朝山下走去,再重重地朝山顶走来。

  我仿佛看见,在山间小路之间,一个青年低着头,双手扶着水桶,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前行,比人高的野草直接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满脸汗水,摇摇晃晃地从半山腰爬到山顶,怎么也没想到,当他把两只桶里的水全部倒入水缸以后,水位才上升一点,干涸的缸底才勉强变得湿润一些。

  费尽千辛万苦挑的水,其实并不好喝,水在锅里烧开以后,被盛入水壶,等锅底的水被舀干之后,锅底会渐渐浮出一层黄色的水垢。

  村里人说这是硫磺水,不能喝,一些人很是介意,选择担着水桶跑到更远的隔壁芳村挑水。因为一条小溪从芳村正中穿过,所以芳村不愁水喝。

  我爸吃惊地望着水缸,一家人用的水量适中,洗碗、洗菜、做饭、洗衣,都是将一桶水用了再用。其实,煮猪食才是真正耗水量巨大的工程,四桶水才能填满一口大锅,而家养的三头猪一天要吃两锅猪食,所以加上一家人最基本的用水,我爸一天至少得挑回十桶水,就是来回跑五趟。

  第一天挑完五担子水后,他的肩膀变得通红,一侧还磨破了皮,深夜时分,他躺在床上,身体无论朝哪个方向转动,从颈到腰的骨头,都会依次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我爸起初还以为是床底的耗子啃木头发出的声音,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骨头在作响。

  只要明天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就有不少于五担子的水等着他去挑。我爷白天要去矿上上班,我奶忙着地里的活,两个兄弟还在念书,没人能长年累月地帮他。

  那口水缸,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无情地将他的时间和青春吸走,也是一头吃人的怪物,每天都将他逼到悬崖,让他退无可退。

  从此,他脑中像扎根一样生出一个顽强的念头,那就是这辈子再也不要挑水了。

  十六岁过后,我爸的身高就保持在一米六出头,为此我爸没少埋怨我爷,因为挑水不仅压肩头,还压个子。

  为了长高一点,我爸把一根铁棍的一头搭在一棵香樟树树杈上,另一头插进石墙的缝隙里,这样,一个简单的单杠就搭设完成了。

  每天清晨,我爸先空腹跑到树下,像抻面条一样,将双手搭在铁棍上,奋力练着引体向上,试图将压缩的脊背展开拉长。

  往上拉了三十个左右,我奶将刚煮好的稀饭咸菜摆上饭桌,朝屋外喊一嗓子,我爸就松手,双脚稳稳落在地上。

  喝了稀饭,放下碗后,我爸又去半山腰挑水了,挑完十桶水后,清晨才舒展开来的脊背则又被压缩回去了。

  为了挑水的事情,我爸跟自己的两兄弟没少闹矛盾。

  一天,在我爸挑水回来的路上,他见到他的十一岁的小兄弟,也就是我的三伯,三伯啃着一只焦香的麻圆,坐在一块石头上,悠然自得地晃着脚,麻圆外面裹着一层白芝麻,有些落在手上,小兄弟还摊开手掌把它舔舐干净。

  人就怕比较,兄弟之间也避免不了。

  我爸看到悠闲自得的三伯,气不打一处来,一声不吭地放下扁担和水桶,扭头就回了自己屋。

  我奶在院子里看到他打了空手回来,一脸沮丧,还问了两句,结果我爸压根不理睬我奶。

  他烂泥般瘫在床上,整晚一言不发,谁来劝他问他,他都不理,转身面向墙壁。

  他知道,这口气一定得出掉,他原本是想揍小兄弟一顿的,然后跑回去对着我爷我奶大喊大叫,但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憋屈的方式在发泄。

  第二天,桌上依旧摆着一碗稀饭和一碟咸菜,他起床看到我奶,正站在洗衣台子前,用半盆水揉搓着一大家子的脏衣服。

  他笔挺地站直身体,伫在我奶身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流泪,因为水?如山的衣服?还是那口黑洞般的水缸?

  他抹掉脸上的泪,对我奶说:“妈,昨天我任性了,水你该怎么用就怎么用,我马上去挑。”

  为了我爸结婚的事,我爷打算在老瓦房旁新建几间平房。房顶用红砖围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水圈,为的就是储存雨水。

  后来,在距离老房几十米的山下,村里组织人修了一条水渠,是为了灌溉稻田;水渠旁还挖了一个大池子储水,是为了方便周围的几户人家洗衣服。

  挖池子的事,我爸也没少花心血,他组织了周围的几户人家,一起去村委会讲了半天的道理,付了一笔钱才讨要到的。

  屋顶接的雨水自然不够用,我爸在想除了挑水以外其他吃水的办法。

  他带着四百块钱去了县里的集市,回来时,带了一台小型水泵以及两个葱油饼。

  那时候,他已结婚有了我,五岁的我啃着葱油饼看他摆弄水泵。

  在他摁下开关之前,他还不能十分确定,山下池子里的水到底能不能被抽上来。

  随着“轰隆隆”的一阵响声,机器冒出一股黑烟,他心里一惊,不过下一秒,一股水就从塑料管里流了出来,再流进了旁边的杂草丛中,渗进土地里。

  我爸惊喜万分,又跑到县里,买来几十米长的水管,接在水泵出口,迫不及待地摁下开关,可是这次,水并没有被泵到屋里的水缸里,而是只跑到三分之一处,水便从水管接口处渗出来了。

  “水泵的压力小,泵不到这么远。”我爸念叨着。

  次日,他拿着家里剩下的钱,打算去换个大点的水泵。

  他出发前被我妈看见了,我妈紧紧攥住装钱的袋子,恨恨地说:“今天,我高低不能让你再把家里的钱拿去瞎折腾了。”

  我爸没放手。

  我妈又说:“娃要读书了,没钱怎么进学校?”她的表情极为庄重。

  我爸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会儿,眼神黯淡下来,松开了手,抓起门后锃亮的扁担,一声不吭,又去山下挑水了。

  那年,我六岁。

  说实话,我喜欢那个洗衣服的池子以及那条长长的水渠。

  在夏天的傍晚,几个阿姨坐在水渠边,给衣服被套抹上肥皂,一边哼哧哼哧地用硬刷子刷衣服,一边聊天消遣,那画面,别提多惬意了。

  而我啦,则端着一碗茶泡饭,偶尔是酱油拌饭,像个小小的监工一样,坐在我妈为我专门设立的露天雅座上,吃一口饭,再抬头望一会儿天上的云。

  旁边是一片李子林,树上挂着绿盈盈的李子,在树叶间若隐若现。

  偶尔,我会爬上李子树杈,伸长手臂,够到一个饱满的李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再送进嘴里咬上一口,脸色骤变。

  这时候,旁边洗衣服的阿姨开玩笑问道:“什么滋味,酸的,是吧?”

  我坐在树上,握着咬了一半的李子,龇牙咧嘴地答道:“又脆又甜,你吃不到。”

  “那你再吃一个。”

  “吃就吃。”我把剩下一半吃掉以后,又摘下一个李子,塞进了嘴里,脸酸得扭曲起来,接着整个人半张着嘴进入了一副放空的状态。

  水渠也好玩,稻田不进行灌溉的时候,水渠里的水往往是平缓宁静的。

  我喜欢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找来碎砖块、木头、黄泥巴,给水渠建上一道水坝。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水坝里的水位在慢慢爬升,水坝在水流的冲击和压力下缓慢解体,人为造成的一个大浪,带给水坝最后一击,最后木头片朝远方散去。

  有时,我们也会各自放一只瓶盖在水上,跟着瓶盖奔跑,看谁的瓶盖跑得快跑得远。

  水渠没水的时候,它便是一条得天独厚的四驱车赛道。

  一天,我在水渠旁看到两个小伙伴在争吵,一个我认识,是张小虎,村里的“小村霸”,另一个圆脸小孩我不怎么熟悉,看上去要比我小一两岁。

  张小虎说:“你输了,车给我,愿赌服输。”

  圆脸小孩满脸通红,拽住手里的四驱车不放手,喊道:“不给不给,刚才你作弊了,提前把车放出去了。”

  张小虎自知理亏,泄下气来,说道:“行吧,你这次碰到我,算是运气好,那就再比一局。”

  圆脸小孩想了想,说:“不了,我要回家。”

  张小虎伸手拉住圆脸小孩,嘲讽道:“怎么,输不起?是不是要回去找妈妈?这么大了,羞不羞?”

  我看不下去了,浑身的劲儿都较上了,上前说道:“张小虎,我来跟你比,赢了你让他回家。”

  张小虎笑着说:“行吧。”

  我的四驱车有一个黑色的外壳,所以我叫它“乌龟”,有点引用龟兔赛跑这个寓言的意味。

  这是我攒了好久钱买的四驱车,平时都用塑料袋裹着,偶尔磕磕绊绊到都很心疼,这次,为了一点正义,我要将它放在粗糙的水渠里奔跑了。

  我诚意十足地掏出四驱车,安上电池,又将电池盖子盖上,抓着车顶,让它空转了一会儿后,再将它放进水渠里。

  “准备好了吗?”张小虎望着我的眼睛问道。

  “等等,有点问题。”我跨在水渠两边,又伸手将“乌龟”提起,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两遍,接着迅速地拆下右前轮,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崭新的轮胎给换上。

  围观的几个小孩看到这已经开始啧啧称奇,我想,即便待会儿没赢得比赛,我也算是提前赚足了风头。

  比赛开始,四驱车“嗖”地一下朝前冲去,在炽热明亮的阳光下,我们甩着像木棍一样细长的腿杆子,跟着四驱车朝终点一路狂奔。

  “乌龟,乌龟,加油!”我一边跑着,一边冲沟渠里的四驱车大声吼着。

  “霸王龙,往前冲啊!”张小虎也不甘示弱,小脸通红,两只手掌都握成了拳头。

  前方就是“死亡大拐角”,沟渠在这里几乎转了一个六十度的大弯。四驱车如果能顺利通过这个拐角,不发生侧翻和刮蹭,未来将在村里的赛车世界里,被认为是极为传奇的存在。

  我想到这就满脸兴奋,脚下步子越来越快,可小军突然一个箭步冲到我前面,他的背挡住了视野,我一时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只听到站在终点的圆脸小孩大喊道:“翻了,车翻了。”

  圆脸小孩朝我奔来,我心里有些不安,脑子里已经出现“乌龟”四仰八叉底盘朝天的模样。

  “张小虎的车翻了,这是你的车,它冲过了终点。”圆脸小孩把“乌龟”递给了我。

  小孩请我下山吃了冰棍,冰棍是从他家的冰箱里取出来的,还冒着冷气。

  我第一次吃它,那是一块绿色的冰,我啃下一块儿慢慢地嚼,冰凉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贯彻到胃,似乎酷暑这时候也显得可以忍受了。

  而我对冰的喜欢,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那年我七岁。

  后来我得知,圆脸小孩的名字叫小君,我和他渐渐成了朋友,都喜欢下河爬树,还有拍纸片儿。

  小君家是我们村第一个拥有冰箱的人家,而且他家没有养鸡,院子自然也很干净,不会动不动就踩到鸡屎,所以小孩喜欢在那里玩。

  而我啦,则喜欢将糖水放在他家冰箱里冻成冰块,七八个小时后再取出来,捧着蓝色的圆碗走回家,傍晚炊烟升起的时候,窝在小院的躺椅里,舔着碗里的冰块儿度过一个夜晚。

  一个盛夏的午后,我们四五个小孩跑到小君家的院子里,齐刷刷地蹲在地上拍纸片儿,纸片上面印着水浒的人物,尽管印刷粗糙,但对小孩还是有莫名的吸引力。

  交锋已经开始,两方的加油声此起彼伏,气势要足,手掌高高举起,再斜着拍下,一股小旋风飞起,纸片儿翻了个面,其中一人胜利,稳稳当当地将一张宋江收入囊中,小小的脸和手掌都变得通红。

  这时候,他爸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两瓶啤酒和一块猪肉,脸色有些阴沉,院子里吵闹的声音瞬间凝固下来,我们两三个小孩站了起来,喊了声“叔叔好”,他爸扫视了我们一眼,目光收回后,径直走进屋内。

  我们转身蹲下,过了一会儿,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侧身瞅了一眼,他爸右手端着那个蓝色圆碗站在门外,国字脸上密布怒意。

  他爸对着院子里喊道:“小君,过来一下。”

  小君站起来没吭声,走到门口。

  他爸说:“我刚才冻肉的时候,翻到了这碗,它不是我们家的,是谁的?”

  小君一愣,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已经泛起泪花了,犹豫半天,喃喃地说:“是……”

  小君的话还没说完,那只圆碗便像一枚导弹一样,朝水泥地直射而去,“砰”的一声,摔成了一堆碎片,碗里面混杂着浮冰的水也泼洒了一地。

  他爸又吼道:“家里电费不要钱吗?还有以后不要随便带什么人进我们家,听见了吗?到时候家里东西丢了找谁?找你吗?哭,有什么好哭的?”他爸转身进了屋,剩下小君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哭哭啼啼的。

  当时,小君爸爸的话就像一个天雷,震得整间院子都抖了一下,所有小孩都害怕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背脊渗出一片汗水,同时胸口又涌起了一阵耻辱,但是在恐惧的压迫下,它慢慢变小,最后小得像一粒可笑的芝麻。

  我觉得连累了小君,一下子站了起来,想冲进屋里跟他爸解释,结果才踏出一步,身体前后摇晃了一下,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黑矇,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额头的汗水渗进了眼睛,一阵刺痛传来,我低下头,闭上了眼,任泪水涌出,将盐分洗刷。

  十几秒后再睁开,眼前瞬间大亮起来,那些熟悉的院子,葡萄藤,伙伴,还有远处光秃秃的山,都亲切地回到了我的面前,通通反射出白色的光。

  阳光是过于强烈了,整个的我像一块冰,被放在一块燃烧的铁板上,即将融化。

  过了片刻,看着黑洞洞的大门,我便丧失了去向他爸解释的勇气,只能退而求其次,朝小君走去。

  我的手心捂着汗,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小君最喜欢的李逵卡片,塞到了他手里。

  小小的我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唉,你该把我的名字说出来的,你爸就不会凶你了。”

  他鼻子一抽,说:“反正都要挨骂,一个人挨骂总比两个人挨骂好一点,赚到了。”

  我们俩相视一笑,我蹲下捡回碗的碎片,他也帮我,最后,我们一起将它们埋在树下。

  这件事情带给我的影响很大,因为在我们当地,摔碗是很不吉利的事,只有死人了才摔碗。

  我没告诉我爸,这件事情确实我也有些做得不对,后来,我再也没捧着装着糖水的碗去小君家了。

  在我九岁的时候,县政府计划为村里修建一个正规的蓄水池,要比山下洗衣服的那个水池大得多。

  修建水池的施工队招了村里的人去担石头,一天十二块钱,我爸也去了。

  大工先用大锤把附近的花岗岩敲成砖头样大小,再由小工把石块担到大坑边,送到坑里,那里有水泥匠把它们一块一块抹上水泥垒起来。

  我爸担石头的时候,旁边的人正在砸花岗岩,一个碎片飞过来,划过我爸的小腿,顿时流血不止,淌下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黄泥,也溅红了筐里的白石块儿。

  施工队的队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看到那七八公分长的伤口,张大了嘴,说道:“你还担着这玩意干嘛?快去医院!”

  他把扁担从我爸的肩头挪开,随即蹲了下来,用一张白毛巾捂住了伤口,再抽出鞋带,用它固定住了白毛巾。

  这次事故以后,我爸有大半个月干不了重活,挑水的活自然落在了我妈的肩头上,而他依旧兴致冲冲地拖着缠着纱布的伤腿,跑到山顶上,坐在树荫底下看施工队里的人忙活,一天去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也算是个监工了。

  看着水池一点点建成,他的喜悦超过了腿伤带来的哀愁,他不禁感叹,一切都在变,看来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了,以后也许再也不用去挑水了。

  蓄水池建在山顶,水压够的,这回,家家户户只要打开水龙头,就能喝到干干净净的水了。

  我们运气不错,因为屋子距离山顶是最近的,所以我家是第一户接通水的。

  水接通那天,我们全家人郑重地站在水龙头旁,我爸准备了好久才伸手,刚拧开水龙头,清澈的水便流了出来。

  我爸用碗接了水,喝了一口,像品一杯葡萄酒一样,细细地咂嘴。

  我问:“爸,感觉怎么样?”

  他说:“有一股塑料水管的味道,不过,很轻微,待会儿把水煮沸了,这味道应该就没了。”

  我接过碗,也喝了一口,我爸说的是实话,确实咽下去就像咽下一块塑料薄膜,大概是水管太新的缘故吧。

  我们俩情绪都有些低落,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期待越大,失望越大”这种感觉。

  由于水是从另一个芳村引来的,一般就要先保障芳村的用水,特别是在夏季干旱的时候,总水管的水量本来就小,加之各家各户夏季用水量大,所以从水龙头流出的水,慢慢地从筷子头大小,变成了一股麻绳大小,最后一滴也没有了。

  这种缺水情况,在夏秋季起码要持续十几天,等水调来后,又可以喝几天干净水,接着又进入下一个停水循环。

  没水的时候,我爸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扁担放在肩头,走到半山腰的井里挑水。

  到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我爸从我爷手上接过扁担的年纪,耗尽全部储蓄,我家买上了县城的房子,终于暂时摆脱了没水喝或长期停水的局面,但因此也欠着银行一笔贷款。

  我还是暗自庆幸,我爸的扁担终于没有交到我手上,同时也很感谢我爸,这些年为这个家做出的努力。

  那天,当我们把家具全部搬到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一轮红日挂在县城的边际上,把屋子照得暖烘烘的,整座小城似乎都淹没在一片橘色的海洋里。

  我和我爸并排站在新房子的阳台上,看对面的山,大山深处是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村庄。

  我爸说:“我这大半辈子,喜欢水,也厌恶水。”

  我说:“我懂。”

  我爸又说:“水利万物而不争,人也要像这样。”

  我答:“我懂,但那样太傻了。”

  说罢,我们都没吭声。

  我爸默然了一会儿,才说:“很久以前,猴子还没变成人的时候,这片山地,还有县城,都是被海洋盖着的。这里,那里,还有那里,以前全是水。所以说,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变,得努力,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他的手伸向远方。

  我迷茫地望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些愣了,不知道我爸究竟是在讲山,还是在讲水,或是意指沧海桑田。

  我爸自顾自地点点头,随后转身进屋去了,啥也没说。

  就在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骑着自行车,目的地是县里的高中,大概是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考试,现实中我家离高中其实很近,但梦里我骑了很久都抵达不到那个熟悉的校门。

  我很着急,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红绿灯,无人的街道让我感到不安,在我印象里,早晨的县城是喧闹的嘈杂的,可这条路上似乎只有我一人,往大的说,似乎世界上也只剩下我一人。

  在看到又一个熟悉的路口时,我绝望地停了下来,茫然四顾,除了不停地重复循环,什么也做不了,一股强大的无力感从我心头冒出来。

  路口插着一面红色的旗帜,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的,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不甘地扛起那面旗帜,爬到路边的一辆小轿车上,奋力挥动着它,大声对着一片虚空嚷道:“我不要!”

  过往的生活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放,究竟不要什么,我也不清楚。

  轰隆一声,五颜六色的天破了一个大洞,无边无际的水从天上涌下来,刹那间,将整座小城淹没。

  恍惚间,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一切在变,一切又都未曾改变。”

  梦里的我放下旗帜,脖子僵直起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我知道,明天我会继续醒来,起床,刷牙,照镜子,骑车上学,追逐虚空的分数,接下来又是上大学,成家立业,最后该发生的都会发生。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自己除此之外,竟然……无路可走。

  第二天清晨,我晕乎乎地从梦中的一片汪洋大海里醒来,走出卧室,桌上摆着我妈给我准备的早餐,一个煎蛋,一碗粥,还有一碟咸菜。

  而我爸啦,已经扛着行李离开了新家,他说,他要去市里,寻找新的水源。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589评论 6 50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615评论 3 39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5,933评论 0 35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976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999评论 6 39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775评论 1 307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474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59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854评论 1 31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8,007评论 3 33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46评论 1 35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826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484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2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53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420评论 3 373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107评论 2 356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晚自习结束后,成绩好又漂亮的班花走出了校门,回到单租的房间里一边惬意的吃着锅巴一边演算着一道棘手的化学题,犯困的时...
    佘大玻阅读 695评论 0 1
  • 校园正放水浇花木,水雾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感觉清凉、舒爽。这似曾相识的被浸润的感觉,瞬间让我想起了家乡的田...
    草木识小阅读 1,081评论 15 53
  • 第四章 1. 刘敏急于证明自己,一到单位就高调亮相。自认为才高八斗,专业知识丰富,遇事总要和同事争个你对我错,看见...
    文秋陈阅读 264评论 0 0
  • 第八章 1. 行驶在“万山之祖”和“百川之源”的西部大地,洛桑一路上都在讲神山圣湖那些荒诞不经、神魂颠倒的故事。在...
    文秋陈阅读 597评论 0 0
  • D1:一路11+小时的飞行加近2小时的车程,到达酒店。熟悉了酒店,疲惫,倒头就睡… D2:人到中年,即便旅游也是一...
    开心果的异世界阅读 1,189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