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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讲讲我爸那时候吃水的事。
我奶奶二十岁嫁到这个山村,前后五年生了三个儿子,我爸是老大,七二年落地。
我爷的房子安在山顶,山村是个光秃秃的荒山沟,水源稀少,而村里唯一的水井又打在半山腰。
前面的日子,一直是我爷在挑水,而我爸初中念完就不读书了,那年正好是他十六岁的年纪,我爷就将挑水的任务光荣地交到了我爸手里。
第一天挑水,我爸就有些不乐意,因为这活儿实在是太累了。
他肩上扛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自悬着一只银灰色的铝桶,空空朝山下走去,再重重地朝山顶走来。
我仿佛看见,在山间小路之间,一个青年低着头,双手扶着水桶,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前行,比人高的野草直接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满脸汗水,摇摇晃晃地从半山腰爬到山顶,怎么也没想到,当他把两只桶里的水全部倒入水缸以后,水位才上升一点,干涸的缸底才勉强变得湿润一些。
费尽千辛万苦挑的水,其实并不好喝,水在锅里烧开以后,被盛入水壶,等锅底的水被舀干之后,锅底会渐渐浮出一层黄色的水垢。
村里人说这是硫磺水,不能喝,一些人很是介意,选择担着水桶跑到更远的隔壁芳村挑水。因为一条小溪从芳村正中穿过,所以芳村不愁水喝。
我爸吃惊地望着水缸,一家人用的水量适中,洗碗、洗菜、做饭、洗衣,都是将一桶水用了再用。其实,煮猪食才是真正耗水量巨大的工程,四桶水才能填满一口大锅,而家养的三头猪一天要吃两锅猪食,所以加上一家人最基本的用水,我爸一天至少得挑回十桶水,就是来回跑五趟。
第一天挑完五担子水后,他的肩膀变得通红,一侧还磨破了皮,深夜时分,他躺在床上,身体无论朝哪个方向转动,从颈到腰的骨头,都会依次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我爸起初还以为是床底的耗子啃木头发出的声音,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骨头在作响。
只要明天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就有不少于五担子的水等着他去挑。我爷白天要去矿上上班,我奶忙着地里的活,两个兄弟还在念书,没人能长年累月地帮他。
那口水缸,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无情地将他的时间和青春吸走,也是一头吃人的怪物,每天都将他逼到悬崖,让他退无可退。
从此,他脑中像扎根一样生出一个顽强的念头,那就是这辈子再也不要挑水了。
十六岁过后,我爸的身高就保持在一米六出头,为此我爸没少埋怨我爷,因为挑水不仅压肩头,还压个子。
为了长高一点,我爸把一根铁棍的一头搭在一棵香樟树树杈上,另一头插进石墙的缝隙里,这样,一个简单的单杠就搭设完成了。
每天清晨,我爸先空腹跑到树下,像抻面条一样,将双手搭在铁棍上,奋力练着引体向上,试图将压缩的脊背展开拉长。
往上拉了三十个左右,我奶将刚煮好的稀饭咸菜摆上饭桌,朝屋外喊一嗓子,我爸就松手,双脚稳稳落在地上。
喝了稀饭,放下碗后,我爸又去半山腰挑水了,挑完十桶水后,清晨才舒展开来的脊背则又被压缩回去了。
为了挑水的事情,我爸跟自己的两兄弟没少闹矛盾。
一天,在我爸挑水回来的路上,他见到他的十一岁的小兄弟,也就是我的三伯,三伯啃着一只焦香的麻圆,坐在一块石头上,悠然自得地晃着脚,麻圆外面裹着一层白芝麻,有些落在手上,小兄弟还摊开手掌把它舔舐干净。
人就怕比较,兄弟之间也避免不了。
我爸看到悠闲自得的三伯,气不打一处来,一声不吭地放下扁担和水桶,扭头就回了自己屋。
我奶在院子里看到他打了空手回来,一脸沮丧,还问了两句,结果我爸压根不理睬我奶。
他烂泥般瘫在床上,整晚一言不发,谁来劝他问他,他都不理,转身面向墙壁。
他知道,这口气一定得出掉,他原本是想揍小兄弟一顿的,然后跑回去对着我爷我奶大喊大叫,但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憋屈的方式在发泄。
第二天,桌上依旧摆着一碗稀饭和一碟咸菜,他起床看到我奶,正站在洗衣台子前,用半盆水揉搓着一大家子的脏衣服。
他笔挺地站直身体,伫在我奶身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流泪,因为水?如山的衣服?还是那口黑洞般的水缸?
他抹掉脸上的泪,对我奶说:“妈,昨天我任性了,水你该怎么用就怎么用,我马上去挑。”
为了我爸结婚的事,我爷打算在老瓦房旁新建几间平房。房顶用红砖围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水圈,为的就是储存雨水。
后来,在距离老房几十米的山下,村里组织人修了一条水渠,是为了灌溉稻田;水渠旁还挖了一个大池子储水,是为了方便周围的几户人家洗衣服。
挖池子的事,我爸也没少花心血,他组织了周围的几户人家,一起去村委会讲了半天的道理,付了一笔钱才讨要到的。
屋顶接的雨水自然不够用,我爸在想除了挑水以外其他吃水的办法。
他带着四百块钱去了县里的集市,回来时,带了一台小型水泵以及两个葱油饼。
那时候,他已结婚有了我,五岁的我啃着葱油饼看他摆弄水泵。
在他摁下开关之前,他还不能十分确定,山下池子里的水到底能不能被抽上来。
随着“轰隆隆”的一阵响声,机器冒出一股黑烟,他心里一惊,不过下一秒,一股水就从塑料管里流了出来,再流进了旁边的杂草丛中,渗进土地里。
我爸惊喜万分,又跑到县里,买来几十米长的水管,接在水泵出口,迫不及待地摁下开关,可是这次,水并没有被泵到屋里的水缸里,而是只跑到三分之一处,水便从水管接口处渗出来了。
“水泵的压力小,泵不到这么远。”我爸念叨着。
次日,他拿着家里剩下的钱,打算去换个大点的水泵。
他出发前被我妈看见了,我妈紧紧攥住装钱的袋子,恨恨地说:“今天,我高低不能让你再把家里的钱拿去瞎折腾了。”
我爸没放手。
我妈又说:“娃要读书了,没钱怎么进学校?”她的表情极为庄重。
我爸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会儿,眼神黯淡下来,松开了手,抓起门后锃亮的扁担,一声不吭,又去山下挑水了。
那年,我六岁。
说实话,我喜欢那个洗衣服的池子以及那条长长的水渠。
在夏天的傍晚,几个阿姨坐在水渠边,给衣服被套抹上肥皂,一边哼哧哼哧地用硬刷子刷衣服,一边聊天消遣,那画面,别提多惬意了。
而我啦,则端着一碗茶泡饭,偶尔是酱油拌饭,像个小小的监工一样,坐在我妈为我专门设立的露天雅座上,吃一口饭,再抬头望一会儿天上的云。
旁边是一片李子林,树上挂着绿盈盈的李子,在树叶间若隐若现。
偶尔,我会爬上李子树杈,伸长手臂,够到一个饱满的李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再送进嘴里咬上一口,脸色骤变。
这时候,旁边洗衣服的阿姨开玩笑问道:“什么滋味,酸的,是吧?”
我坐在树上,握着咬了一半的李子,龇牙咧嘴地答道:“又脆又甜,你吃不到。”
“那你再吃一个。”
“吃就吃。”我把剩下一半吃掉以后,又摘下一个李子,塞进了嘴里,脸酸得扭曲起来,接着整个人半张着嘴进入了一副放空的状态。
水渠也好玩,稻田不进行灌溉的时候,水渠里的水往往是平缓宁静的。
我喜欢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找来碎砖块、木头、黄泥巴,给水渠建上一道水坝。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水坝里的水位在慢慢爬升,水坝在水流的冲击和压力下缓慢解体,人为造成的一个大浪,带给水坝最后一击,最后木头片朝远方散去。
有时,我们也会各自放一只瓶盖在水上,跟着瓶盖奔跑,看谁的瓶盖跑得快跑得远。
水渠没水的时候,它便是一条得天独厚的四驱车赛道。
一天,我在水渠旁看到两个小伙伴在争吵,一个我认识,是张小虎,村里的“小村霸”,另一个圆脸小孩我不怎么熟悉,看上去要比我小一两岁。
张小虎说:“你输了,车给我,愿赌服输。”
圆脸小孩满脸通红,拽住手里的四驱车不放手,喊道:“不给不给,刚才你作弊了,提前把车放出去了。”
张小虎自知理亏,泄下气来,说道:“行吧,你这次碰到我,算是运气好,那就再比一局。”
圆脸小孩想了想,说:“不了,我要回家。”
张小虎伸手拉住圆脸小孩,嘲讽道:“怎么,输不起?是不是要回去找妈妈?这么大了,羞不羞?”
我看不下去了,浑身的劲儿都较上了,上前说道:“张小虎,我来跟你比,赢了你让他回家。”
张小虎笑着说:“行吧。”
我的四驱车有一个黑色的外壳,所以我叫它“乌龟”,有点引用龟兔赛跑这个寓言的意味。
这是我攒了好久钱买的四驱车,平时都用塑料袋裹着,偶尔磕磕绊绊到都很心疼,这次,为了一点正义,我要将它放在粗糙的水渠里奔跑了。
我诚意十足地掏出四驱车,安上电池,又将电池盖子盖上,抓着车顶,让它空转了一会儿后,再将它放进水渠里。
“准备好了吗?”张小虎望着我的眼睛问道。
“等等,有点问题。”我跨在水渠两边,又伸手将“乌龟”提起,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两遍,接着迅速地拆下右前轮,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崭新的轮胎给换上。
围观的几个小孩看到这已经开始啧啧称奇,我想,即便待会儿没赢得比赛,我也算是提前赚足了风头。
比赛开始,四驱车“嗖”地一下朝前冲去,在炽热明亮的阳光下,我们甩着像木棍一样细长的腿杆子,跟着四驱车朝终点一路狂奔。
“乌龟,乌龟,加油!”我一边跑着,一边冲沟渠里的四驱车大声吼着。
“霸王龙,往前冲啊!”张小虎也不甘示弱,小脸通红,两只手掌都握成了拳头。
前方就是“死亡大拐角”,沟渠在这里几乎转了一个六十度的大弯。四驱车如果能顺利通过这个拐角,不发生侧翻和刮蹭,未来将在村里的赛车世界里,被认为是极为传奇的存在。
我想到这就满脸兴奋,脚下步子越来越快,可小军突然一个箭步冲到我前面,他的背挡住了视野,我一时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只听到站在终点的圆脸小孩大喊道:“翻了,车翻了。”
圆脸小孩朝我奔来,我心里有些不安,脑子里已经出现“乌龟”四仰八叉底盘朝天的模样。
“张小虎的车翻了,这是你的车,它冲过了终点。”圆脸小孩把“乌龟”递给了我。
小孩请我下山吃了冰棍,冰棍是从他家的冰箱里取出来的,还冒着冷气。
我第一次吃它,那是一块绿色的冰,我啃下一块儿慢慢地嚼,冰凉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贯彻到胃,似乎酷暑这时候也显得可以忍受了。
而我对冰的喜欢,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那年我七岁。
后来我得知,圆脸小孩的名字叫小君,我和他渐渐成了朋友,都喜欢下河爬树,还有拍纸片儿。
小君家是我们村第一个拥有冰箱的人家,而且他家没有养鸡,院子自然也很干净,不会动不动就踩到鸡屎,所以小孩喜欢在那里玩。
而我啦,则喜欢将糖水放在他家冰箱里冻成冰块,七八个小时后再取出来,捧着蓝色的圆碗走回家,傍晚炊烟升起的时候,窝在小院的躺椅里,舔着碗里的冰块儿度过一个夜晚。
一个盛夏的午后,我们四五个小孩跑到小君家的院子里,齐刷刷地蹲在地上拍纸片儿,纸片上面印着水浒的人物,尽管印刷粗糙,但对小孩还是有莫名的吸引力。
交锋已经开始,两方的加油声此起彼伏,气势要足,手掌高高举起,再斜着拍下,一股小旋风飞起,纸片儿翻了个面,其中一人胜利,稳稳当当地将一张宋江收入囊中,小小的脸和手掌都变得通红。
这时候,他爸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两瓶啤酒和一块猪肉,脸色有些阴沉,院子里吵闹的声音瞬间凝固下来,我们两三个小孩站了起来,喊了声“叔叔好”,他爸扫视了我们一眼,目光收回后,径直走进屋内。
我们转身蹲下,过了一会儿,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侧身瞅了一眼,他爸右手端着那个蓝色圆碗站在门外,国字脸上密布怒意。
他爸对着院子里喊道:“小君,过来一下。”
小君站起来没吭声,走到门口。
他爸说:“我刚才冻肉的时候,翻到了这碗,它不是我们家的,是谁的?”
小君一愣,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已经泛起泪花了,犹豫半天,喃喃地说:“是……”
小君的话还没说完,那只圆碗便像一枚导弹一样,朝水泥地直射而去,“砰”的一声,摔成了一堆碎片,碗里面混杂着浮冰的水也泼洒了一地。
他爸又吼道:“家里电费不要钱吗?还有以后不要随便带什么人进我们家,听见了吗?到时候家里东西丢了找谁?找你吗?哭,有什么好哭的?”他爸转身进了屋,剩下小君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哭哭啼啼的。
当时,小君爸爸的话就像一个天雷,震得整间院子都抖了一下,所有小孩都害怕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背脊渗出一片汗水,同时胸口又涌起了一阵耻辱,但是在恐惧的压迫下,它慢慢变小,最后小得像一粒可笑的芝麻。
我觉得连累了小君,一下子站了起来,想冲进屋里跟他爸解释,结果才踏出一步,身体前后摇晃了一下,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黑矇,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额头的汗水渗进了眼睛,一阵刺痛传来,我低下头,闭上了眼,任泪水涌出,将盐分洗刷。
十几秒后再睁开,眼前瞬间大亮起来,那些熟悉的院子,葡萄藤,伙伴,还有远处光秃秃的山,都亲切地回到了我的面前,通通反射出白色的光。
阳光是过于强烈了,整个的我像一块冰,被放在一块燃烧的铁板上,即将融化。
过了片刻,看着黑洞洞的大门,我便丧失了去向他爸解释的勇气,只能退而求其次,朝小君走去。
我的手心捂着汗,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小君最喜欢的李逵卡片,塞到了他手里。
小小的我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唉,你该把我的名字说出来的,你爸就不会凶你了。”
他鼻子一抽,说:“反正都要挨骂,一个人挨骂总比两个人挨骂好一点,赚到了。”
我们俩相视一笑,我蹲下捡回碗的碎片,他也帮我,最后,我们一起将它们埋在树下。
这件事情带给我的影响很大,因为在我们当地,摔碗是很不吉利的事,只有死人了才摔碗。
我没告诉我爸,这件事情确实我也有些做得不对,后来,我再也没捧着装着糖水的碗去小君家了。
在我九岁的时候,县政府计划为村里修建一个正规的蓄水池,要比山下洗衣服的那个水池大得多。
修建水池的施工队招了村里的人去担石头,一天十二块钱,我爸也去了。
大工先用大锤把附近的花岗岩敲成砖头样大小,再由小工把石块担到大坑边,送到坑里,那里有水泥匠把它们一块一块抹上水泥垒起来。
我爸担石头的时候,旁边的人正在砸花岗岩,一个碎片飞过来,划过我爸的小腿,顿时流血不止,淌下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黄泥,也溅红了筐里的白石块儿。
施工队的队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看到那七八公分长的伤口,张大了嘴,说道:“你还担着这玩意干嘛?快去医院!”
他把扁担从我爸的肩头挪开,随即蹲了下来,用一张白毛巾捂住了伤口,再抽出鞋带,用它固定住了白毛巾。
这次事故以后,我爸有大半个月干不了重活,挑水的活自然落在了我妈的肩头上,而他依旧兴致冲冲地拖着缠着纱布的伤腿,跑到山顶上,坐在树荫底下看施工队里的人忙活,一天去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也算是个监工了。
看着水池一点点建成,他的喜悦超过了腿伤带来的哀愁,他不禁感叹,一切都在变,看来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了,以后也许再也不用去挑水了。
蓄水池建在山顶,水压够的,这回,家家户户只要打开水龙头,就能喝到干干净净的水了。
我们运气不错,因为屋子距离山顶是最近的,所以我家是第一户接通水的。
水接通那天,我们全家人郑重地站在水龙头旁,我爸准备了好久才伸手,刚拧开水龙头,清澈的水便流了出来。
我爸用碗接了水,喝了一口,像品一杯葡萄酒一样,细细地咂嘴。
我问:“爸,感觉怎么样?”
他说:“有一股塑料水管的味道,不过,很轻微,待会儿把水煮沸了,这味道应该就没了。”
我接过碗,也喝了一口,我爸说的是实话,确实咽下去就像咽下一块塑料薄膜,大概是水管太新的缘故吧。
我们俩情绪都有些低落,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期待越大,失望越大”这种感觉。
由于水是从另一个芳村引来的,一般就要先保障芳村的用水,特别是在夏季干旱的时候,总水管的水量本来就小,加之各家各户夏季用水量大,所以从水龙头流出的水,慢慢地从筷子头大小,变成了一股麻绳大小,最后一滴也没有了。
这种缺水情况,在夏秋季起码要持续十几天,等水调来后,又可以喝几天干净水,接着又进入下一个停水循环。
没水的时候,我爸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扁担放在肩头,走到半山腰的井里挑水。
到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我爸从我爷手上接过扁担的年纪,耗尽全部储蓄,我家买上了县城的房子,终于暂时摆脱了没水喝或长期停水的局面,但因此也欠着银行一笔贷款。
我还是暗自庆幸,我爸的扁担终于没有交到我手上,同时也很感谢我爸,这些年为这个家做出的努力。
那天,当我们把家具全部搬到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一轮红日挂在县城的边际上,把屋子照得暖烘烘的,整座小城似乎都淹没在一片橘色的海洋里。
我和我爸并排站在新房子的阳台上,看对面的山,大山深处是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村庄。
我爸说:“我这大半辈子,喜欢水,也厌恶水。”
我说:“我懂。”
我爸又说:“水利万物而不争,人也要像这样。”
我答:“我懂,但那样太傻了。”
说罢,我们都没吭声。
我爸默然了一会儿,才说:“很久以前,猴子还没变成人的时候,这片山地,还有县城,都是被海洋盖着的。这里,那里,还有那里,以前全是水。所以说,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变,得努力,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他的手伸向远方。
我迷茫地望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些愣了,不知道我爸究竟是在讲山,还是在讲水,或是意指沧海桑田。
我爸自顾自地点点头,随后转身进屋去了,啥也没说。
就在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骑着自行车,目的地是县里的高中,大概是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考试,现实中我家离高中其实很近,但梦里我骑了很久都抵达不到那个熟悉的校门。
我很着急,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红绿灯,无人的街道让我感到不安,在我印象里,早晨的县城是喧闹的嘈杂的,可这条路上似乎只有我一人,往大的说,似乎世界上也只剩下我一人。
在看到又一个熟悉的路口时,我绝望地停了下来,茫然四顾,除了不停地重复循环,什么也做不了,一股强大的无力感从我心头冒出来。
路口插着一面红色的旗帜,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的,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不甘地扛起那面旗帜,爬到路边的一辆小轿车上,奋力挥动着它,大声对着一片虚空嚷道:“我不要!”
过往的生活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放,究竟不要什么,我也不清楚。
轰隆一声,五颜六色的天破了一个大洞,无边无际的水从天上涌下来,刹那间,将整座小城淹没。
恍惚间,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一切在变,一切又都未曾改变。”
梦里的我放下旗帜,脖子僵直起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我知道,明天我会继续醒来,起床,刷牙,照镜子,骑车上学,追逐虚空的分数,接下来又是上大学,成家立业,最后该发生的都会发生。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自己除此之外,竟然……无路可走。
第二天清晨,我晕乎乎地从梦中的一片汪洋大海里醒来,走出卧室,桌上摆着我妈给我准备的早餐,一个煎蛋,一碗粥,还有一碟咸菜。
而我爸啦,已经扛着行李离开了新家,他说,他要去市里,寻找新的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