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似穹庐,四面八方涌来的风灌进牧民的皮囊房,吹灭寂静的灯,像一张张网裹紧梦中的呓语。夜晚,辽阔的牧场上,星辰点点。寥寥的几间房子守护着牧场。
二十多岁草原的汉子金辰此刻在梦乡里闲逛,浑身酸软的如同赤身裸体掉进诱惑的棉花里,下体在以一种旋转的姿势遨游。被褥被踢在一边,枕头上粘着几片草,像没有磨灭的灰烬。周围寂静悄悄,人尽眠,造的梦各不同。金叔和金婶也在鼾声中策马扬鞭,空气中挥洒着动物的油脂,来自于桌上没吃完的菜汤。
风从窗户的缝子里进来,悄咪咪,抚摸金辰的身体。漫天的星光琐碎且坚韧,一直照进了金辰的脑海。孤独的喇叭和手鼓在海边激荡,那里的风声明显与牧场不同,辽阔的大海和海浪是金辰从来没有见过的,这是金辰的梦。金辰仿佛悬空,看不见却可感的双手和皮肤触摸着空气里咸湿的水分,鸟儿一样的金辰在现实世界笑出了声。
氤氲的梦被打破,金辰醒了过来和周围的夜色对视了一眼,睡意开始逃窜。站起身来走出去,夜晚的草场寂静,牲畜全都安睡,他在房子外面的草地上撒了尿。
吹来的风使他直打哆嗦,光溜溜的腿像被剥开的香蕉肉,努力伸展了四肢,逃窜一般金辰回到了自己的床铺。
他不再遇见海滩,不再遇见咸湿的空气,不再遇见海鸥。余下的夜就像桨边的水,温柔无梦。
早晨,湿润的气息舔舐金辰的脸,头发落到嘴角。金辰感到痒,睁开眼,一只怀揣热情的狗在亲吻他。牧场没有剧烈的太阳,除了风就是活跃的空气,空气和地上的草一起霸占了整个原野。
“别这样,吉野”
金辰将推到一边,翻了个身子,看到明亮的天,他嗓子里鼓起来什么东西,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狗的尾巴摇来摇去像一只风车,让人眼花缭乱。本来想赞叹一句天气,但是想到昨晚的梦,好像吸收了说话的激情,金辰原地躺下,试图捡拾丢掉的力量。头刚一碰到枕头,吉野吐着舌头迎了上来,金辰闻到了吉野口中并不美妙的气味,打消了他的困意。
最近几天晚上金辰都会做些奇怪的梦,像是在召唤什么,使得金辰很早就感到困意,在梦里就像身处游乐园里,晕头转向。是不是最近晚上吃的太饱的缘故,金辰呆呆地想。突然开始的梦境经验让金辰每一次梦醒都会发呆几分钟去回忆什么,可是一无所获。
金辰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风景,寥寥几间房子,成群的羊在草地上闲逛,远处的地平线被碧草染绿,风从高处往低吹,吹得草场的草越来越生猛,同时若干牲畜变得开心活泼起来。在这里,你总是看见天空有不认识的鸟从这里飞过,咿呀几声低鸣,瞬间消散在广阔的世界里。鸟儿的眼睛望向地上的草又望向远方,瞬间消失不见。
勤劳的金叔和金婶早早地起来检查羊群,和那几只作为代步工具的马儿。金辰最爱的那匹马被房子遮住了,前面一只是金叔骑的,高大,毛发漂亮。而金婶早就洗漱好,在锅炉旁用晒干的牲畜的粪生火烙饼,炉子旁摆着许多水瓶。
怔怔的望着,金辰思考这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地方,开始回想一些什么,关于自己身世的。或许是梦境的后遗症,他呆住了,被施了魔法一样,遥望十几年的时光。
金辰,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是牧场的金叔金婶收养了他,同时也告诉了他这个秘密。金叔遇见金辰的时候,天刮着很大的风,羊群显得很烦躁,刚刚在屋里喝了酒的金叔出来看羊,顶着酒醉的甜蜜,他走的晃晃悠悠。金叔用他缺了根手指的右手指着天边破碎的云朵说,“风来了,云散了。”他嘴角挂着笑意,开始哼唱草原的歌曲,羊群依旧乱撞,马儿也开始嘶鸣。金叔的手也抚摸了马那像铁铸的一般的身子。
金婶从屋里出来,同样关心起牧场的牲畜。贤惠的女人打好了甜茶,肉用皮筐装满,排列在炉子后面的桌子上,她擦了擦手同丈夫一样也看了看天。
“你还在那里傻站着,羊群在发疯呢!”
“老金,那有一匹马。”金婶指着远处略高的草坡,一匹马站在那里,走几步停一会。金叔以为是自己的的马,但是如果他数一数自家的马圈就会发现那不是。金叔朝着那匹马跑了过去,边跑边叫唤,嘴里发出一些像咒语似的声音,那是些平时唤马的常用话。金婶看出了些什么,这个沉着冷静的女人熟悉自家马的体魄特征,她趴在马圈边头伸进去努力辨别。
“那不是我们的马。”金婶喊着金叔。
事实上,朝一匹不熟悉的马跑过去可不是一个明智之举。金叔已经跑得距离金婶很远,马儿也在跑,本来在草场上就惬意自由,听见唤马的号子更如同梳了毛一样兴奋。金叔和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高大的身影像一块石雕迎来,金婶害怕了,她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马,要吃多少草才能长成这样。头颅、肌肉、鬃毛还有颜色,都是一流的,估计整个草场的草都填不满它的肚子。
金婶用力喊着,声音在广阔的操场上被风吞噬了。
渐渐地,金叔停了下来,马也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涡流一样卷在空中。金叔看见马的身上固定着一个篮子,绑的很结实,马儿奔跑篮子也平平安安。金叔抚摸马的脸颊,从手里拿出一把草塞进马的嘴里。金婶也跑过来了,气喘吁吁,两只眼睛放出火焰,炽热。
“吓死我了,这么大的马,踢到你还得了。”
“这不是我们的马。”
“你才看到啊!跑得那么急。”
“怕什么,草场上的人家还怕马?”金叔笑嘻嘻的说,脸上的肉挤在一起,眼睛就像山谷中最小的溪流,却流动着难以言明的澎湃。绕着马的身子边走边看,将马背上的篮子取下来,篮子很轻,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一块带孔的蓝布盖在上面。金婶凑过来看,金叔四周望了望,一个人都没有。
打开来,是一个襁褓婴儿,脸上挂着笑容,嘴唇湿润的像浅滩光滑的石头。孩子就是金辰,金叔金婶有些吃惊,看着马又看着四周,叫唤着希望能有人听见。多么可爱的孩子啊!这是草场的孩子,这是大自然的孩子。没有的金婶捏住小家伙的脸,指尖传来的温热如同生命的歌谣。
“这是个孤儿。”金婶露出草原女子的温柔。
“你怎么知道?可能是走失的。”
“这附近都没有人烟。”
“那孩子从哪来的?”
“我不知道,但总不能丢弃他,既然来到草场,就是草场的孩子。”
“你想养这个孩子吗?”
“我……你怎么想?”金婶看望金叔,眼神里写满了请求。
金叔沉默了一会说,“咱们先养着吧!等孩子父母找来了,再还给人家。”
金辰成为了在草场长大的孩子。金叔从来没想过要隐瞒这个事实,在金辰记事的时候就被告知自己不是金叔的亲身孩子,在金叔的心里觉得金辰总会有寻找家人的时候,总有离开的时候。金辰就如此这般长大,和马,和羊群,和大片的白云以及辽阔的草场。
2.
简单的洗漱整理过后,金辰站在毡房门前。在草场,水是很珍贵的,在自家的大桶里存放着,定期会到很远的湖泊去打水,一桶一桶架在马背上,经常是马累人也累。
站在风里,一望无际的草原飘来芳香,仿佛铺开在金辰的心里,像大海。大海,金辰从来没有去过大海,打出生以来游荡在草原,脚下踩的是厚实的土地,牛羊和马与自己在同一个地平线上,空气充足。试着想象大海是什么样的,金辰变得有些好奇,他似乎在梦里见到过,那片有海鸥鸣叫的透明面是大海吗?怎么会说话呢?金辰问自己,来自波浪下面是一串串奇妙的私语。草原也有自己的语言,放羊的时候为了躲避寂寞,金辰就倾听草原诉说,有时在风里,有时来自地下,金辰趴下来耳朵贴着地面,地下冒出泉水一样的气流声,草扭动脖子招展。
梦中咸湿的空气,风从鱼群穿过带着腥味。想到这,金辰伸出食指,一整根塞进嘴里吮吸,再拿出来。手指上又湿又亮,风吹过来冰凉的,插在风中的手指就像大禹治水的定海神针。收回来放在鼻尖闻闻,这是草原的味道吗?金辰在心里想。其实这是唾液挥发的味道。
金叔骑着马回来,怀里是一篮子水果和一些生活用品。在草场外围的公路上往西走,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到达一家小超市,骑马则时间更短。那家门牌灯都报废的超市是整个草场的专属超市。
金辰去过那里,小的时候和金叔一起。金辰和那家超市老板的儿子革鲁是好朋友。革鲁很胖,家里人说是小时候羊奶喝得太多导致的,因此附近的孩子们都叫革鲁“羊娃子”。革鲁的家里经营着超市,就顾不过来太多的牲畜,只养了几头温顺的羊。很多时间革鲁和金辰一起在草场地势偏高的坡上放羊,两个人躺在地上头对头说话,大块的云朵在头顶转,然后淹没在天空里。
“革鲁,我们会一辈子生活在草场吗?”
“那有什么不好,这里那么大。”革鲁心满意足的说。“况且你还有马呢!可以在草场上奔腾,多么自在。”
“革鲁,你听说过大海吗?”
“我听爸爸提起过,他以前进货的时候见过。可是我没见过,只知道比我们这草场还要大得多。”
“那里有什么?”
“鱼,虾,螃蟹之类的。”
“那是什么?”
“应该就是海里的牛、羊和马之类的。”
……
羊群在边上吃草,两个少年聊了一会,累了,头对着头不再说话,微风拂过,有草钻进鼻孔里,像感冒要打喷嚏。
革鲁很喜欢金辰家的马,常常央求金辰带他骑马,他胖胖的身躯像一只瘫软的狒狒半挂在马鞍上,余下的“路程”气喘吁吁,一动不再动了。金辰费了半天的力气将革鲁“弥勒佛”的身子完全推上马背,开始教革鲁骑马。经常是金辰骑一会,革鲁骑一会,或者两人同骑。因为要照看羊群,就不会走的太远。两个少年的脚,被马背遮的严严实实,他们太渺小了——在马背上,在草原上。
后来革鲁父亲赚到了钱,就举家搬到了城区,在那里开了一家更大更齐全的超市,革鲁也到了城里上学。临别的时候,革鲁送了金辰一只水晶球,里面是大海还有各种塑料小鱼小虾,扣动下面的按钮,能发出动听的音乐。
如今草场的超市已经换了主人,金辰知道金叔刚从超市回来,不禁想起了革鲁。
“金辰,你该把羊群带去吃草了。”金叔坐在马背上说。
“好的金叔,羊群怎么样?”
“如往常一样,健康,活泼,饭量肯定也足。”
金辰从屋里拿出一张香饼,打开羊圈,翻身上马,流水一样泻开往坡上散去。
一个少年一匹马,一群软白的羊,走着走着,金辰听见羊群吃草的声音,还有它们浑身的毛丝掠过草里发出的嘶嘶声。一排白色的鸟在头顶飞过,投递在辽阔的草原像一幅巨大的画。金辰乐意见到那些鸟,那些身体协调,羽翼丰满灵魂自由的鸟。它们常常途径这片草域,种群里不同的家族,不同的日期。它们也是草原的朋友,谁将那些会飞的生物排除在草原之外,认为只有长出柔软的毛的才是草原的正主?飞鸟也是。在一颗星球里,每一年都有数次飞行会使它们与这片草原相遇,草色在它们红色的眼睛里变换着,春深秋暮,岁月更替。
金辰家门前是一片地势往上走的草地,翻过一片鼓起的堆,就是广袤的草原,那里的草更肥美,金辰每天的任务就是将羊群带到那片开阔的区域,让它们自由地吃草。他的手里总是会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棍子的顶端缠绕着一些绳子,用于驱赶羊群的分布,马儿在羊群周围慢慢地晃悠,羊群与马紧挨着在一起吃草。距离差不多一千多米的地方有一棵很高的树,草原的丰盛使得羊群只呆在原地就能吃饱,它们的脑袋里没有那么多想法,吃饭睡觉,然后遥望一条回家的路,这就是一天的美好时光。
金辰总是在羊吃得欢快时就驾马飞奔,奔到那颗高大的树下,至于做什么,金辰也说不上来,那里就好像一个驿站。树荫下的一圈草已经被踏平,成了一块圆形的绿毯子。
羊群开始吃上草了,金辰拿着长杆的右手在头顶上挥了一个大大的圆,将长杆横放在马背上,仿佛马背上的桨。马跑起来了,褐色的蹄子在草丛里翻飞一上一下,刚撅起点泥土,想要跃得更高,就被金辰勒住了。一千多米的距离在马跑起来实在太短了,这显得很珍贵,金辰更希望是悠哉的小跑,在这样的生活里没有什么事情要使金辰那么着急。
3.
抬头看了看天空,金辰正要向大树出发,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颗大树底下。开始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半信半疑的将自己的眼睛在四面八方都试验了一下,转过头,还是一个女人站在那里。那女人黑色的衣服与褐色的树身显得那么相似,但是换个视线的角度,在整片绿色的草原上,又很容易聚焦到那个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是谁?金辰拼命的在心里想。从小在草场长大,他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人,女人的外貌虽然离得远看不清楚,但体型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那个女人一动不动,浑身被黑色的纱质衣服包裹,只留下一张脸。距离太远,金辰看不清楚那张脸,他暗自揣测那张脸该是什么模样,什么神情。金辰回头环顾四周,羊群自顾自的吃草,突然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隐秘的事——一个浑身黑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