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雨荷花满院香(第二十七章 回忆往事)

快要到七月半了,金钟大街的夜市上渐渐变得门可罗雀。只有非常大胆或者非常着急赚钱的人才会出来做生意,也只有要买急需用品的人才会出来买东西。

竺氏提醒张先生和张澄安:“这几天晚上不要出门溜达了,就在家里安安生生呆着。”

张澄安跑进堂屋去看了一眼日历,发现还真是,已经七月十三了。

七月半是鬼门开启的日子。这一天,故去的祖宗们会重新回到人间,老百姓们要准备一大桌好菜来招待祖宗。事实上,整个七月都是鬼月,只不过接近七月半的这几天尤为紧要一些。

张澄安便对竺氏道:“娘,别忘了给阿爷(注1)准备浆板汤果(注2),阿爷最喜欢浆板汤果了。”

竺氏笑道:“不会忘的,你大伯娘早就写好单子了,娘就照着单子来准备。你倒是记得牢,你阿爷喜欢吃什么都清楚。”

张澄安对大伯娘的单子十分放心。毕竟大伯娘做了几十年的长嫂,对祭祀事务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反观竺氏和张先生,因为上头有大伯娘顶着,她就经常马马虎虎准备一下,大体上过得去就行了。

张先生总说:“祖宗知道我们的心意,不会因为一两碗菜就怪罪的。”

张澄安的祖父去世得早,忌日恰好接近七月半,因此家里一般就把祭拜祖父跟七月半祭祖放在一起进行。

张澄安对祖父的印象其实已经不深了。在她还是个三四岁到处跑来跑去撒欢的小娃娃的时候,祖父就因病去世。那时候张先生刚刚在县学站稳脚跟,张澄安则三五不时地跟着父亲溜进县学里玩耍。

关于祖父喜欢什么,祖父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来自于家里人的讲述。

听说祖父在生病之前刚买了一头毛驴,是为了能够经常接张澄安回老家玩的。张澄安没有见过那头毛驴,因为它在祖父去世之后就被卖掉了。

家里人都说祖父生前最喜欢吃浆板汤果,当早饭的话能吃一大盆。张澄安觉得“盆”这个量词实在有些夸张。不过浆板汤果全是汤,祖父又是要下地干活的壮劳力,多吃一点也很有道理。

张澄安对祖父去世这件事的记忆是老家黑洞洞的屋子和众人的哭泣。

祖母、大伯娘和母亲以及两个姑姑都在厢房里哭。有人一边哭一边骂,应该是祖母在骂吧,张澄安不能确定,听起来絮絮叨叨的,混着止不住的哭声,听不真切。

大孙子长成大人了,小儿子顺利考过科举在城里站稳脚跟了,已经到了可以享清福的时候,辛苦劳累了一辈子的人却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年。

祖母骂人很厉害,到了孙辈这里倒脾气和缓了很多,祖父大概是被骂得最多的人。而这一天,是祖母最后一次骂祖父了。

小小的张澄安跟着小姑家的二表兄坐在堂屋里。她不记得其他男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大概大堂兄跟着大伯和父亲在处理丧事的一干事宜吧。人们在屋里屋外走进走出。

老家的老屋子真的很黑,张澄安由祖母抚养的时候是住在大伯造的新房子里的。但是老人们讲究落叶归根,大限将至的时候一定要回到老屋里。

小小的张澄安揉了揉眼睛,问二表兄:“泽表兄,我困了,可以去叫娘吗?”

二表兄当然说:“不可以。”

接下来还有什么流程,张澄安一概不知,大概是年纪太小直接睡着了,也有可能是太害怕了所以遗忘了这段记忆。

小娃娃无情起来比任何人都要无情,三四岁的记忆本来就少,祖父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张澄安对死亡并没有很深的理解。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澄安都习惯于“祖母是一个人居住的”这个事实。祖母有时候会跟大伯一家住,有时候则自己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等到二姑姑大归,祖母就跟二姑一起住。

直到祖母去世,张澄安跟着父母经历了一遍完整的丧事流程,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死亡。

每次去看望祖母,祖母都会拿出藏得严严实实的点心塞给张澄安吃,等到张澄安要回家了,祖母就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到门口目送。

祖母生过好几场大病,每一次都让人担心她命不久矣,但是每一次她都挺过来了。有一次祖母甚至伤到了腰,大夫都说她站不起来了,从此都要躺在床上生活,可是祖母硬是好了起来,重新能够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自己行动。有时候家里人都觉得,祖母可以长命百岁。

祖母最终没有能够长命百岁。巧的是,祖母的忌日距离清明非常近,因此对祖母的祭拜也就常常跟清明祭祖合二为一了。

张澄安看着祖母被花花绿绿的棉被包裹起来。她看起来变成了很小的一个,也许祖母本来就是这样瘦小的人。她雪白的头发仍旧十分整齐,像她生前的每一天一样。

到了送祖母上山(注3)的时候,亲人们走了很长的路,走过了很多座桥。每过一座桥,后辈们就要呼唤一声,让逝者的灵魂不至于因为害怕而不敢过桥。

张澄安跟着大堂兄一起呼唤着:“阿孃,过桥了哦。”张澄安的父母也呼唤着:“阿姆,过桥了哦。”

就在这样一声一声的呼唤中,纸钱和鞭炮落在湿润泥泞的山间小路上。

张澄安竟然完全想不起来祖母是如何下葬的。祖父母合葬的坟前,墓碑重新刻过,祖母的姓氏也变成了跟祖父一样的颜色。

平时张澄安是很害怕鬼神之说的,看话本的时候都要避开志怪类的书,但是偏偏她对祭祖很是兴致勃勃。

每一次说起祖父母,张澄安都是用很亲昵的语气来说的。

竺氏和张先生还奇怪呢,为什么胆小的、平时一说到妖魔鬼怪就吓得不行的女儿说起七月半、上坟以及故去的祖父母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

张澄安理直气壮地解释:“都是自家人呀,祖宗是我的祖宗,阿爷阿孃是我的阿爷阿孃,他们肯定是对我好的。别的妖魔鬼怪可能要害我,但是自家人肯定是好人。”



注1:阿爷是对祖父的称呼。

注2:浆板就是酒酿,汤果就是糯米圆子,浆板汤果就是酒酿圆子。

注3:上山就是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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