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出嫁前,来了两个女青年,她俩和我姐都是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青年队的队员。青年队人名义上的职业是种高产试验田,其实,她们什么也不懂,由老农带着干活。她们主要是参加文艺活动,此前,青年队演了一出庐剧《秦香莲》,她们三人都很出色。导演给她们三人起了艺名,将我姐起名玫瑰,将比我姐大两岁的那位起名蔷薇,将比我姐小两岁的那位起名月季。
蔷薇和月季来我家时,我姐和我说,她们三人已结为异姓干姐妹。要我叫蔷薇大姐,叫月季三姐。我那时只有十四岁,比我姐小六岁。对这突然安排无动于衷,不是我姐,要我叫姐,怎么也叫不出囗。她俩也不计较,笑着对我说,不叫姐就不叫吧,心里暁得就行了,我们已承认你是弟弟了。自此,我虽然在感情上难以接受,但这场景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当时在读小学六年级,翻过年读完下学期就要考初中了。我专心做我的作业,不关心她们谈些什么。但就在一个房间内,不想听还是听到一些。大致谈话的内容有几个方面:首先谈戏,谈《秦香莲》。在戏中,蔷薇扮演秦香莲,我姐扮演皇姑,月季扮演国太。我姐和月季都夸赞薔薇演的最好。其次是对青年队的男生品头品足,没有一个是他们看上眼的。接着谈到蔷薇的对象上,本村有位现役军人,他叫黄装。经人介绍,与蔷薇相亲。说好了,谈成后等假期结束,蔷薇随黄装一道回部队,到部队办手续结婚。这次她们三人聚会有两层意思,一是为我姐送嫁,二是蔷薇提前告别。
在谈到农业生产时,说了件荒唐的事,说上半年午收时割小麦,高级社指导员通知她们青年队,将几块田的小麦把子挑到一块田里,等候参观团来参观。说她们试验田创了高产,预计亩产能收三千斤。
玫瑰姐的对象来我家了,他叫水耕,是我家一位远房亲戚介绍的。那时,小黄山北麓在造山洪水库,水耕任技术员,这位远房亲戚在那当民工。水耕生的一表人材,身高一米八,白净,斯文。他带来一台留声机,我不在关心他对我姐的爱,也不了解我姐如何就同意了这桩亲事。因为我姐小时候订的娃娃亲被她退约了。高级社指导员,给她介绍了一位当兵的亲戚也被她回绝了,她是个眼光高的主。
此时,我的好奇心压盖了寒假作业,专听留声机里唱的戏。主要记得《法门寺》和《玉堂春》。水耕和我父母商定嫁娶事谊,我一概不知。
第二年,我玫瑰姐一人回家过年。她说,生活艰巨,水耕和她和平离婚,到新疆找他战友去了。
高级社此时已改为生产大队,大队主任念我姐曾经是青年队的人,推荐她去人民公社当了话务员。
我问玫瑰姐,蔷薇和黄装结婚了吗?姐说,蔷薇没和黄装结婚,是月季和黄装结了婚。原来蔷薇犯了相亲大忌,她与黄装谈恋爱时,每次将作为闺密的月季带在身边。几次接触后,黄装发觉月季比蔷薇小,而且姿色也略高一筹,便狠心改变了主意,确定和月季结婚。
此时月季考虑夺了义姐的爱有所不妥,无奈她家庭十分困难,父母見如此好机会哪能错过。黄装又紧追不舍,于是她不由自主地随黄装到部队去了。
自此,薔薇与月季恩断义绝。蔷薇哭闹几回,也只得认命。后来,她想起一个道理:这是唱秦香莲唱坏了彩头,而今真的成了秦香莲被人抛弃了。由此及彼,黄装便成了陈世美,既然是陈世美还有什么留念的?这桩亲事黄了也罢。
不久,一位邻村在外地当医生的青年,经人介绍,要与蔷薇相亲。他叫白杉,白杉中等身材,浓眉大眼,医专学历。颜值和学历不比黄装差,虽没有军人地位高,但也是吃国家饭的人。那时期,农村有这方面的顺口溜:能嫁四十岁拎皮包,不嫁二十岁扶犁梢。因此,蔷薇觉得西方不亮东方亮,就是他了。双方稍作准备,便在鞭炮声中,走进了婚姻殿堂。
文学界流传这样一句话: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婚前,男女双方憧景在梦幻中。一旦结了婚,甜密度就会随岁月慢慢稀释,甚至甜味变成苦味。蔷薇也不例外,原来白杉的工作地点离家不远,约十五里路,是社办卫生院。有一位护士和白杉朝夕相处,久而久之,关系暧昧。没有不透风的墙,卫生院的同事中,有好事者给蔷薇隐晦地透露了蛛丝蚂迹。十分敏感的蔷薇顿觉大事不妙,她已吃过一次亏,不能重蹈复辙。这事不能温良恭歉让,要斗争,要严守成果。她当机立断,不在家种田了,去卫生院和白杉住在一起。白杉无理由拒绝,便节衣缩食,小两口过起二人世界。
月季去部队结婚后,黄装将她送到当地中学读书。读完初中后,正赶上黄装转业,夫妻双双把家还。黄装是连部文书,根据政策,被当地政府分配到公社任民政干事。月季被本大队安排当小学代课教师。一年后,公社兴办农业中学,调黄装任校长。夫妻二人都当教师,正合了夫唱妇随了。不过,月季是代课教师,工资每月只有十八元,不管怎样,比种田强。
这期间,我玫瑰姐经人介绍,与区镇街道上一位皮鞋匠结了婚,他叫丁海江。这个时期的玫瑰姐经受了措折打击,婚姻标准降底了。商品粮户口是硬标准,千万不能跌回老家种田。其余条件,说得过去就行了。丁海江斗大的字,只识几担挑,但他勤劳忠厚。为了长远之计,玫瑰姐辞了公社话务员职务,跟丈夫学皮鞋匠。
这个时期,我在大队办文艺宣传队。通过两年的努力,宣传队越办越好,能演中型剧了。春节期间,连续演了几天,蔷薇回家过年,她本是演戏角色,对看戏有兴趣。她一场不丢地看完我们的戏,她内行,认定这支宣传队能拿出手。于是,她和我联系,她真把我当弟弟,说是请,其实就是下任务。要我们去她那个公社演一场,她负责联络对方的接待事誼。
当我们宣传队来到她指定的地方时,对方放鞭炮迎接我们。让我感到意外,让宣传队演员们惊喜。大家兴致勃勃地卸下行装,在午饭前就开始化妆。自打宣传队成立到现在,我们还是第一次在剧场演出。剧场能容纳一千多人,中午一过便陆续上人。当我们进剧场时,台下已满座。平时在家演出,都要先打闹台催人。这回打闹台就免了,直接开演。还在继续上人,后来的人没座位,只得站在两边。无票剧场是不关门的,屋里站不下,一直连着门外都挤满了看戏的人。
这次演出的是一个中型剧,抗日题材的《红嫂》,和一个短剧,合作化题材的《两垅地》。这种场面,我最担心演员忘词。我手不离剧本,随时准备提词。所幸大家都用心,没人忘词。演出十分成功,演戏时,台下鸦雀无声,换场间歇时,说话声一片嘈杂。演员再次亮相时,又鸦雀无声。可見看戏的人是多么专注。
通过这次外地演出,给我们宣传队进行了一次激励和鞭策。我们更大胆地尝试排炼大型剧《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和《奇袭白虎团》。对蔷薇也是一次特别的帮助,原来她在那里正在组建文艺宣传队。她的做法,是将我们请去给他们作示范,带动他们的活动。
月季遇上了麻烦,有几位社员向分管学校工作的支部付书记(女)反映说,月季上班时间针织毛线衣。月季有个小毛病,比较清高,这位付支书是童养媳出身,靠合作化时被评为劳动模范,一路走来当上了支部付书记。她除自己的名字外,所认字寥寥无几。所以,月季瞧不起她。平时便懒得和她接触,更谈不上汇报工作了。付支书当然也就不喜欢她了,在支委会上,付支书提出:月季上班打毛线,孩子们闹翻天,她都不管。群众意见大,提议免去月季教师职务。老支书发扬民主,征求大家意見。包括我在内的三位支委,考虑到班子的团结,都不反对付支书的提议。老支书决定:免去月季教师职务。
可怜月季,人在家里坐,禍在天上转。突发的打击让她难受极了。黄装見识广,要她找我想办法。
月季找到我,要求组织原谅她这一次。她把我当弟弟,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我说,当代课教师有什么好?低工资,还要和那么多小孩磨嘴皮,与农民有什么区别?我说的是内心话,因为先前我也当过两个月的初中代课教师,因嫌地位低主动放弃了。月季听不进去,说她田间劳动一门不会,同时,干体力活也招架不住。言下之意,我这忙必须得帮。我说,那好吧,我去和老支书说说看。
老支书听了我的汇报,沉思了一会,说,我去和付支书征求一下意見。两天后,老支书和我说,叫月季还来上班吧。
这里的弯弯绕,让我来猜测一下:付支书在文革中是靠边站干部,我也参与写过她的大字报。但在组建三结合班子时,是我力挺将她列入候选人名单内的。我在她心目中,是恩威并存的。所以,我的意見,她是很在意的。平时开支委会时,她对我的提议一贯附和。再者,她的女儿在我领导的宣传队内,女儿的进步,还有待我提携哩。
重新上班后的月季見到我,微笑成真正的一朵月季花。花瓣内绽发出几个字:感谢义弟。
玫瑰姐这期间十分忙碌,由于有了三个孩子,皮鞋匠的手艺不能支撑家庭负担。她先是回老家,请父亲用纸板剪成裁剪衣服的样板模,照着学裁缝。(往年在家有点基础)做了几年裁缝,听人说,做衣服不如卖衣服。于是改行,在大街宽敝地上,摆起摊子,专卖小孩服装,货从羌湖进。我有次上街,从她摊前过,坐下聊了一会,躭心她进货时遇到扒手。她说不要紧的,她每次去进货,将七、八岁的小男孩带着,将钱缝在孩子上衣后背内。只要孩子不丟,钱就不会丟。这段时间,地震预告闹的兇,政府号召家家户户撘建防震棚。玫瑰姐要我抽时间帮她撘个防震棚,她家没人会搞这玩艺。第二天我就去花了一天时间,将防震棚搭好。
白杉退休了,蔷薇随白杉同回故里。一个独生子已长大成人,白杉在母校找关系,将儿子安排在学校传达室工作。两口子在家开起了私人诊所,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蔷薇耳濡目染,懂了一些医疗知识,于是也穿起了白大褂。这当儿正赶上办合作医疗,大队也省了事,将合作医疗的牌子往他诊所门旁一挂,任务完成了,皆大欢喜。全公社的合作医疗,就这个大队办的最好。原因是白杉医术高明,蔷薇的人际关系不学自通。她眼关六路,耳听八方,来者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不久便入了党,当上了人大代表和妇联委员。
黄装出事了,他与学校的一位女教师,在野外约会。关系暧昧,动手动脚,被同事盯稍逮个正着。这位女教师是上海下放知青,碰到高压线了。盯稍人杄举了他,知青办协同公安局来调查处理。黄装矢口否认,杄举人大胆指证,一人证明,证据不足,问题僵持不下。当事人女方在调回上海为条件的诱导下,承认了黄装的猥亵罪。论理,没造成严重后果,若黄装态度诚恳,即使判刑,可以从轻。但黄装坚持认为他没和女方脱衣上床,够不上破坏上山下乡罪。办案人员愤怒之下,从重量刑,判了他七年徒刑。
月季一下子掉冰窖里去了,她生黄装的气已成次要,三个孩子的负担如何承受得了。她为了减口度生,将女儿草草嫁了出去,大儿子辍学,生活十分艰难。这年除夕前,支部研究救济款发放时,我提议给月季十元。那时的十元钱,能帮助月季过个简单的年。
玫瑰姐家有了经济收入,就决定盖新房。她家原住在老街两间破旧的老房子内,其中一间还是租住的。她首先找到我,要我替她找瓦匠,买石料。屋基地在低洼处,需要几百方土来填平。这一切,我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总算完美给她办了。我在乡下请了三十多人,车拉肩挑,将地基填高出地平面。
新房建成了,一家五口总算过上了像样的居民生话。女儿考了两年大学,平时成绩不差,但一进考场就不能很好的发挥,终於碎了大学梦,走居民招工的路子,进入农业银行工作。大儿子初中都考不取,早早步入商业行道。区镇扩建时,女儿有前瞻眼光,给家里指了条路,预定了门面房,办起了冷库批发。经过几年努力,进入镇上小康群内。玫瑰姐不做生意了,在家料理家务。
蔷薇自从回故里办诊所起,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中。有次,她和我相遇在同一个朋友家作客。酒后,她失言,说出了她和月季的那些事。她嘲讽月季,那时跟黄装结婚时,妄乎所以,认不得前后。现如今落泊如此狼狈,她哪暁得会有今天。我听了这些不理智的话,有些反感,以沉默表示反对。她滔滔不绝一番后,终于发觉我的态度不对劲,酒醒了。善于变通的她,为了调和刚才的失言,换了话题,她要和我唱一段《天仙配》路遇。这段唱,我只在宣传队教唱过,没亲自当演员,此时也没兴趣发挥。况且,我认她为姐,她称我为弟,唱夫妻对唱词还有点尴尬。她仍然坚持要唱,唱了一生的她,已经习惯了,想唱不唱就难受。我也考虑怕她怀疑我在她与月季之间,站队偏位。无奈之下,唱了荒腔走板的段子。
时隔数日,玫瑰姐来到蔷薇家,她是来讨债的。原来,蔷薇担保,给她亲妹妹家贷款办桑拿洗浴中心。洗浴中心倒闭,贷款还不起。办贷款经手人是玫瑰姐女儿,三番五次催还款,不得解决。这次玫瑰姐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不还钱就要起诉。蔷薇说,实在没办法了,起诉我认栽,准备劳改就是了。往后的结果不知道,不想杜撰,但蔷薇没去劳改我是知道的。
黄装期满释放后,公社中学校长念过去情谊,让他重走先代课后转正的路子,在中学任教。月季的经济枷锁打开了,这时候教师工资猛增,月季也早已转正。夫妻二人省吃俭用,积累了存款,翻盖了楼房,娶了儿媳妇。合了那句话,浪子回头金不换。又干了五、六年,双双退休,颐养天年。
姐夫丁海江去世了。玫瑰姐不愿和儿媳在一起,去县城女儿家了,参加了街道文艺活动。
白杉去世了,蔷薇去了镇中学儿子家,参加了老年大学。
黄装也去世了,月季往来于县城女儿家和家里儿子两处,在家呆的时间短。每次回来在村里散步,都要顺道从我家过。(三年前,拆迁小村庄,我来到月季住的大村庄盖了新房)我们老姐老弟見面有说不完的话。有次,我老伴问月季,小儿子在哪里?她说在蚌埠工作。月季反过来问我两个女儿在哪里,老伴嘴快,说,大丫在武汉工作,二丫在大别山教书。月季又突然想起我玫瑰姐的小儿子,问,你姐小儿子在哪里?我说,也在银行工作。
老年人过去的事忘不了,眼前的事难记得。我们将月季送出了门,月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她对我俩说,她在县城大公园見到了玫瑰姐,玫瑰姐正在学拉二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