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河的两端
程然驻足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小河边。河水结冰,但冰下还是能隐隐地看到一片红色。程然不仔细,红色就清晰一些,好像条被冻住的头巾,程然仔细,红色反而会骤然散开,散得似有还无,好像晚霞中一片远挂于天际的云。在此刻红色是艳亮的。但曾经,它却黯败了程然的整个儿世界。
红色是从二哥的身体里涌出来的,染了他身上盖的毯子,然后再染了这整条河。在程然的记忆里,她是一进村子就先看到了血染的河了,觉得很奇怪。当时她没有看到在河边浣洗毯子的母亲。其实这河并不大,河滩上也没有什么屏障,照说有什么人,做什么事都应该能一眼望尽的。不过一眼没有望到,程然也没再仔细寻。当时她还不知道二哥的病,也不便把这样的不祥与自家人联系,只是想赶紧回了家,跟家里人当个怪谈来寒暄。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极期盼的‘回家’,因为二哥在。一家人里,她唯独与二哥是知己。父母自不必说,大哥虽然开明,但毕竟早年辍学,东奔西走的就染上了些江湖气。再加上后来成家有了嫂子,就更显得疏远了许多。反之,二哥虽然离家也很早,但每每来信却都是写给自己的,除了开头的问父母安,剩下的便尽数是与自己的谈。谈日子里的感受,谈外面的世界,谈文学艺术……但信毕竟短,程然又太珍惜,不舍得反复着拿出来读。这次好了,既能重聚,便可以和二哥秉烛夜谈了!
然而,程然没有想到的,她到了家,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院门是敞着的,屋门却锁了。她隔着玻璃朝里望,萧瑟风中自己的倒影和屋子里沉沉的桌椅板凳相重叠,那感觉就像是参观故宫、岱庙隔着玻璃往里看些早已没有了人气的屋子。程然想着,忍不住往后撤了撤身,她不敢再望了,索性出了院子。
又站了好一阵儿,程然被路过的邻居大娘让到了家里。大娘顶热情,给了程然个刚蒸出来的热腾腾的大包子。她跟程然家这么些年,最喜欢的就是程然和她二哥,觉得两个孩子争气,有出息。也是因为这样,大娘才忍不住跟程然感慨,感慨她二哥的苦命,感慨她二哥的病。
她是一步步感慨的,从二哥这孩子多招人喜欢开始说,“就连去你家说亲的婆子都是绕开了大孩儿直接给二孩儿说。这孩子太出色,太惹人喜欢!”这时候,程然还在笑,只是热包子散出的气把她的嘴和心都塞得很满,让她笑的不十分明显。所以,大娘才又继续感慨到了可惜。
“可惜就是命太苦,得了这么个病。”程然立时觉的噎住了,那本来温暾的肉和白面突然就变成了烧红的炭火,卡在她的心上,狠狠地烫了一下。
“血癌啊……”大娘继续。程然听的很清楚,所以,她的世界崩塌的其实很明白。可她还是存了点儿侥幸,以至于在那个瞬间她立时编织出个故事,故事里,她坐在二哥的身旁,不停地责备着眼前的这位老人。她说,“憨老太太,当时差点儿把我吓死。小灾小病的,就让她给说成绝症了!”想到此,她甚至忍不住要笑。只是忽然的,她又想起了那血染的河水。
须臾,程然记得很清楚,须臾间她呆住了,须臾间她奔出了大娘的屋子。
程然是先回了家,在院子里满处找,口中还不停地唤着二哥。开始是极温柔的,残留了今天回家时的欢喜。但渐渐地,没有回应让温柔与欢喜变成了愤怒和癫狂。程然发了疯一样地叫嚷,不叫二哥,而是叫二哥的名字。那感觉就好像很小时候程然做的梦。
梦里她与二哥在家附近玩耍,结果一个恍惚,二哥就从身旁消失了。她四处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时有个声音从梦外传来,说是二哥已经进了城。于是,她又急匆匆地往城里走,梦中的城里与家之间只隔了片不大的树林,树林本来是稀稀落落的,一眼就能看到头儿。但程然进去了,却怎么也走不出来,最着急的时候,梦就醒了。后来,程然将这个梦写在信里告诉了二哥,一通埋怨他,怨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全不顾及自己。
好哇!你现在是为了这埋怨反过来欺负我,生生地让我着急!程然当时是这么想的。她大喊着冲出了院子,惶惶然又朝着河边奔去。
不过,奔的路上,愤怒就渐渐消失了,她想起了大哥的婚礼,想起了二哥苍白的脸,她觉得心里的不安在一点儿点儿地应验。于是转而哀求。哀求老天,也哀求二哥。
不多久,程然再到了河滩之上。让她心惊的是,这次她看见了母亲,母亲正斜揽着个大盆,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盆里是刚洗过的毯子,应该是血把毯子都吃透了,所以没法洗干净。母亲看到程然,也是一愣,随即哭着说了句,“你二哥……可能不行了。”
泪夺眶而出,但程然天生的双目中却是干涸的,那‘眶’是在心上,是刚才的喜怒哀乐变成了一把把刀如凌迟般剜出来的‘眶’。原来凌迟是这样的感觉,疼痛到疲累的感觉。
程然想着,可脚下还在狂奔,她要往河的下游跑,要去追回那染了河的血,那是二哥的血!那是二哥的命!
河水穿过了村子,穿过了石桥,穿过了树林,穿过了远方,程然追不到的远方。于是,她瘫倒在河滩上,十指狠狠地嵌进沙子里,她不是要做什么,是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绝望!程然的十指狠狠地往回攥,她攥的是沙子,可脑海里却变成了河里的血,她把血拉成一条红色的绳子。然后,就用这绳子,将梦里的那个还在寻找二哥的小姑娘仔细地,慢慢地缢死。那一刻之前,程然的心里住的是个女孩儿。那一刻之后程然的心里住的是个孩尸。
“这是……这是我这几年的存款,你把它给爸妈拿回去吧。”程然抬起头,止住了回忆,将原本做‘卖骨肉’用的钱递到了大哥手里。
“你怎么打算?回北京去结婚?你这样,那小子都不肯为你来家里,你还要嫁给他?”大哥问。
“他不知道的,这些事儿……我都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
“那你是怎么个意思?”大哥有些着急了。
程然没正面回答,她望着河水,许是对大哥,也许是对自己说了番似是而非的话,“我想沿着这河到下游去看看……我记得小时候老人们总是争,有说河是入海的,有说是一路南下去了外省的。我想沿着河,沿着二哥离开的路走走,十年二十年的,说不定在哪个地方,能找到二哥的影子。到时候,我这一辈子也就算是圆满了!”
说完,程然忍不住走了两步,朝着圆满的方向走。
大哥看着程然叹了口气。
“如果是我,倒是很想往上游走,看看河水的源头是哪儿,看看那个起点。”大哥说,“我想你二哥如果还活着,也一定是这么希望的。起码他不会让你用十年二十年去追寻他。当初他要你离开这穷山沟子,是希望你能走自己的路。”
程然的脸原本已经黯淡下来,现在却又惊讶地抬起了头,她没以为大哥会说什么。起码没以为大哥会这么说。这样的话以前都是从二哥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个瞬间,程然忽地在大哥身上看到了一个影子,属于二哥的影子。
“钱你自己留着,以后许多地方都用得上。”大哥将钱又递回到了程然手里。可是,在程然却觉得那伸过来的手,那说话的声音分明是两个哥哥叠在一起的。
“等过些日子,我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了,就去北京,去见见那个男孩儿。不管你有多不愿意,我还是得见见他。后面的事,到时候再说。”大哥说着从怀里拿出个匣子,“这是你二哥留给你的,当初你回来的时候,正忙着给他办事儿,我没来及给你,后来想起来了,你又走了。”
大哥将匣子交到程然手里,向后退了几步,又叮嘱了一遍,“后面的事,等我去了再说啊。”
……
远山上,阳光倚着一片风徐徐的从林间斜照下来。它是要将那皑皑的白雪和落在白雪上的足迹都融化。足迹是程然的,她正独自沿着河往上游走去。而就在她的身后,一个丑陋的小姑娘痴痴地看着程然,看着哭,又看着笑。然后,她才用很小的声音说,“你走吧,去北京吧,去找方圆吧!我会留在这里,替你守着这个家。”
小姑娘说完也转过了身,朝着与程然相反的方向跑去。在那里站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年轻人见小姑娘过来了,就微笑着将怀里的一个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羊奶巧克力。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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