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桶原理的广泛流传中,人们通常把自身代入其中。在这个抽象的代入过程中,人的能力、木桶的容量成为了决定命运的唯一因素,而无视了其他的任何因素。在这种理解过程,人无形之中把自己比做成物。于是,在他的思想中,人就变成了非人,并且他认可了这一变换。
他痛苦地看见自己的容量的相对大小。正如同王小波说的,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无能。而木桶之所以被抛弃,是因为水少。木桶原理暗示的图景,是人们残酷的生活现实的写照。面对木桶,人把自己变成木桶,纷纷检讨自身,有人冷汗直流,有人心有余悸,继而点赞之,转发之,后怕之。在个体的代入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个体的焦虑不安
但是,个体的这种焦虑不安,是源自何处?我们可以把它归结为纯粹的个人问题吗?从而认为这仅仅只是社会生活中的一个特殊现象。不,我认为不是。木桶的长短板决定了可以装的水的多少,从而决定了其命运的去留。而人的能力的大小决定了他在雇佣劳动关系的最终命运。人的焦虑不安来自他在雇佣劳动合同中的劣势地位,来自他在雇佣劳动关系中的处于被动、被雇主决定的状态的事实。人真正害怕的是构成他全部生活基础的那个地基的坍塌——失去工作。而他永远无法掌握这种主动权。
与此相类似的是,在对木桶原理的理解语言中存在着一个无处不在、却又从不现形的隐身人。正是这个隐身人决定了木桶的命运。这个隐身人是现代社会生活中人所无从掌控的那种力量的象征。由于全球化的扩张,各个生产部门之间的分工和紧密联系,现代产业链中上游产业对下游的巨大影响,从而使得雇主在事实上、无形中也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雇员。于是,这个隐身人,在一般意义上的雇员,是雇主。在雇主,则是社会生活中的整体秩序,它可以是金融期货市场,它可以是国际政治关系,它可以是发生于遥远异国的经济动荡。于是,个人不得不被迫与整个社会相对立。他被迫与歌利亚作战,却发现这个巨人竟是汪洋大海,而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洼。这种无处不在的个体焦虑和它的社会生活的根源,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已被全面揭示。在《诉讼》中,存在着一个时时刻刻监视着个人的无处不在的法庭,这个法庭随时准备着对无能为力反抗的个人的审判。在《城堡》中,遥远的不可见的城堡以其无形的力量操纵着人的命运。在寓言《法的门前》中,虚假的语言欺骗了渴望斗争的人,使其一生得不到诉说自身遭遇的机会。
因此,我认为,个体焦虑来自现代生活的整体秩序。生活控制了人。人却无法有效对抗。
在木桶原理的理解语言中,还存在着另一种危机。木桶的价值不在自身而求于水,水成为了它的价值的计量单位。人的存在的价值也不在自身。能力成为了人的计量单位,薪酬成为了能力的计量单位。薪酬是雇主付给雇员的用于购买劳动的代价。于是,在木桶原理中,人被纯纯粹粹地计量化,被标价,从而商品化——劳动力市场上的商品!人成为了一种商品。这是人的非人化危机。
我从来都不同意木桶原理。它把人简单化,把人非人化。它把时代问题的严肃性简单地归结为个体的特殊遭遇。它不寻求普遍性的原则。它的真正思想基础是丛林法则,短板淘汰,长板生存,或者水少淘汰,水多生存。它是改头换面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它把人理解成玩物般的非人。
什么是人?人是什么?今天我们必须重新检验种种回答。但是我们无法进行完全抽象的哲学讨论。所谓哲学,从来都不是天上的云彩,而是人间的尘土飞扬。哲学必须在人的生活、人的现存状态中去寻求人的真理,生活的真相和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