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反常化作为陌生化修辞的重要形态,对提高学生的审美兴趣和审美品味,对提高学生的阅读和写作创新水平,都具有独特的意义和作用。本文以《项脊轩志》为主例,阐释了反常化修辞的两种基本表现形态,即悖理反常和逆情反常,并指出反常化的一条重要原则:无论如何反常化,有一点不能违背,就是——生活的“真”,创作者感情的“真”,读者感情的“真”。
【关键词】反常化 悖理 逆情
反常化,作为一种陌生化修辞,就是使词句的运用不符合语法规范和逻辑思维规律,初读悖理逆情,细品方见理真情切,让人回味悠长。清人叶燮曾曰:“文章千古事,苟无胆,何能千古乎?吾故曰:无胆则笔墨畏缩。胆既诎矣,才何由而得伸乎?”有胆者有摇山撼岳,排江倒海的,也有踏雪无痕,履水无迹的。明末散文家归有光当属后一种。他的散文风韵疏淡,清而能瘦,感情真挚,悖理逆情的用语,更是风味醇厚,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下面斗胆以《项脊轩志》中的两个字——悖理的“娘”字和逆情的“死”字——来探幽烛微,饱尝其中“真”味。
一、悖理反常
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毕,余泣,妪亦泣。
“妪”怎么会称归有光的母亲为“娘”呢?《辞海》中除了“母亲”这个义项外,还有“称长一辈的或年长的已婚妇女”、“对妇女的泛称,多指少女”两种解释,显然不能解释这个问题。有人认为,这是“奴仆对女主人的尊称。”《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三回中就有:“惠连道:‘我不得闲,与娘黄鞋哩。’”这种理解似乎合情合理。然而,前文中“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用了“而母”,为何在这儿改换称谓了呢?显然这种说法也不能解释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归有光文章风格是“不事雕琢而自有风味”,语言朴素而平实,细节生动,然而,在这平平淡淡的表层下,涌动着的是一颗备受煎熬孤寂难耐的心。十七岁的他提起笔,忆及家境败落,亲睹亲人离去,他怎能不黯然销魂涕流满面呢?尤其是在他八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而今,在归有光的脑海中,母亲的模样甚至是模糊的,太多的往事也都是模糊的了。写自己的母亲,却无从写起,这是怎样一种切肤的愧疚啊。文中写母亲是借“妪”之口叙说,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归有光多么希望能唤醒自己脑海中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哪怕一丝一点也行啊。他多么希望母亲就在身边,能够抚摸他疼爱他呀。他多么希望母亲就在身边,他能再亲切地叫一声“娘”啊。此时提笔的归有光,他怎么能压抑得了那种强烈而迫切的感情呢?于是,当他行文写到姊“呱呱而泣”时,想到母亲“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时,他已经把“妪”推到一边,把什么章法事理都统统抛至云霄外,那种感情如决堤之口不可遏抑,如惊涛拍岸震天动地,终于,心底深深切切地叫了一声——“娘”!至情的呼唤,浓缩了他十年来一直压在心头所有的渴望,足以令风云为之变色了。随着一声抽泣,一滴眼泪打在稿纸上,恰落在不经意间写就的那个“娘”字上。
作为唐宋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归有光对文学的抒情作用非常重视,他曾说:“夫诗者,出于情而已矣。”(《沈次谷先生诗序》)又认为“圣人者,能尽天下之至情者也”,而“至情”就是“匹夫匹妇以为当然”(《泰伯至德》)。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毫不隐避,纵任感情倾渲,悖理又何妨?恰因其悖而愈见真情,恰因其悖而情至真。
一个“娘”字,真真切切地向我们道出了一个——“真”字。
悖理之例,再举一二,以飨读者。如郑愁予的诗歌《美丽的错误》,错误而谓之美丽,就常理而言,是矛盾的,但“达达的马蹄”敲响了女子希望重逢的心灵深处,因而美丽。不过,这马蹄声仅仅从前面路过,并不为她的企盼而停驻,因而是个错误。这一起一伏,前后情景的逆转,产生了高度的戏剧性,更形成了清劲跌宕之势,更增强了忧伤的审美意味。再如: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 “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的墓志铭” (北岛); “你们的笑声里,/颤抖着恐惧;/油腻的笑纹里,/深刻着忧虑;/硬撑的骄傲里,/匍訇着卑屈” (杜运燮)。
二、逆情反常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还诸小妹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臣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妻“死”,是归有光整个情感世界的分水岭。之前,他是昂着头望着双鸟戏空,幸福得有些忘形了;之后,他的头是低垂着的,神不守舍,脚步是踉踉跄跄的。因喜而悲愈悲,缘悲而喜更悲。妻死了,一切的往事都死了,他的心也死了。然而,不思量自难忘,睹物思人哪,于是,他只有离开,长期在外。似乎,利用这种方式他逃脱了情感的折磨,可是,这是真的吗?出外的他正驻足凝望,遥想那棵妻死之年亲手栽种的枇杷树,定如妻般“亭亭”了吧。
但是,为什么归有光那么直接地毫不掩饰地说妻“死”了呢?“死”这个字,人们总是避讳它,因此就有“逝世”、“仙逝”、“老了”、“仙逝”、“下世”、“安息”、“回家”、“长眠”、“山崩”、“驾鹤”、“就木”等200多种叫法。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说马克思“永远地睡着了”,就运用了讳饰手法。静默思之,觉得唯有这一“死”字尽见其切。爱妻离去,心俱碎,万事皆空,人无泪。用得着扭扭捏捏地避讳吗?若一避讳,不仅有雕饰之痕,也致其情不够纯正。而“死”字不然,没有距离感,没有矫饰,自自然然,真真切切。著一“死”字,闻吞吐呜咽之声,见摧肝断肠之态,不能不令人掩卷叹息,潸然泪下。
一个“死”字,实实在在地向我们道出了一个——“真”字。
唐宋派祖师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中就有些类似的例子。如写想到二人之子时说:“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按照旧时的忌讳,这样的话是不吉利的,但他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写了,可这么一写,我们亲密接触的是悲痛至极的韩愈,同时,我们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韩愈主张 “为文为人并重”,“惟陈言之务去”,提倡平淡质朴的文风。这一“真”谛,主张文章要直写胸臆,具有自己的本色面目。如唐顺之认为,“文字工拙在心源”,说作者只要“心地超然”,就是“千古只眼人”,“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来,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一样绝好文字”;否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答茅鹿门知县书二》)。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归有光竟胆敢如此逆情了。
再如郑敏《金黄的稻束》一诗有这样的句子:“金黄的稻束站在\割过的秋天的田里\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黄昏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作者偏偏把“皱”和“美丽”反常并列,却能深情讴歌母亲的劳动、深切抒发时光流逝的感叹。
上文以《项脊轩志》为主例对反常化进行了阐释,我们可以窥其一斑了:反常化修辞主要是悖理反常、逆情反常两种类型;反常化颇具欲擒故纵的神韵;无论如何反常化,有一点不能违背,就是:生活的“真”,创作者感情的“真”,读者感情的“真”。
愿我们乘着“真”的歌声的翅膀诗意地翱翔于文学的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