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眼睁睁地看着沈青峰将三寸长闪着寒光的银针一点一点捻进葳蕤的指尖,一根,接一根……锭子是看惯内刑司严刑拷打的,在一旁都看得胆战心惊。
这针若扎的是旁人,早该是鬼哭狼嚎、哭爹叫娘了。由此便知,叶后如今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锭子,好好看着眼前叶后受的苦,待你抓出凶手,朕要他千倍万倍偿还。”星沉讲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些人碎尸万段。
“是陛下。”锭子连忙跪下垂头称是,此时北宸宫从里到外跪了呼啦啦一地人,大气也不敢出。
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若再醒不来,大盛怕是要行国丧了。可即便沈青峰已将银针没入葳蕤指尖寸余,她仍旧毫无反应。
直到连他也不敢再继续,兀自垂头跪下。满屋子的人同他一起经历的,是一次绝望—希望—绝望的冒险。
沈青峰第一次对自己的冒险施救感到一丝后悔。耿直如他,不敢向沉痛已极的盛帝直言。
但星沉何尝不知,这是人事已尽的意思,他坐到床边,定定地看着眼前玉骨一把、行将就木的叶葳蕤,忽觉天地一片凄凉。
明明也可以用其他的办法,明明可以不用让她冒这样的险,明明对她怜惜爱慕已极,可还是把她当做一枚寻常棋子摆弄、牺牲……
自为盛帝以来,他苦心孤诣、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前朝后宫的明枪暗箭从未放过他,他也未曾放过明里暗里的那些人。
可以说,除了一条命,没有什么不能舍的,他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可如今,他却后悔了……
沈青峰本要为叶后撤针,可看盛帝沉默不语,也不敢开口,一屋子人都陪着,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霜儿雪儿,一两声忍不住的抽泣,格外惨淡。
“都出去,没有朕的传召,任何人不得进来。”星沉知道这沉默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嘴巴金贵,决计不肯报丧的。
除了亲自为她撤针,他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的已经不多了。他细细地捻出她指尖的银针,这针扎在她的指尖,何尝不是扎在他的心尖,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怕她痛,又怕她感觉不到痛……
十根银针取完,星沉已然泪眼婆娑,当日先帝龙驭归天他也没哭。是啊,那时孤儿寡母情势危急,何尝有伤心难过的余裕。
如今情势同当时比是和缓多了,这份和缓里,有叶氏莫大的功劳,这把先帝有意冰封在北境的刀,在滇北所向披靡,葳蕤却在深宫凋零了,莫非北宸宫真的有魔咒?
星沉一边神思难收,一边为葳蕤更衣。被沈青峰放弃的人,无异于等死,他终究不愿旁人为她穿戴,抱起她的时候,摸着嶙峋的脊骨,一节接着一节……耳边还是她清越婉转的声音,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此生负你,无以为报……以后生生世世……”话没说完,却惊觉怀里的葳蕤打了个冷颤。
“阿蕤,是你对不对,你冷对不对?你有知觉对不对?你不会死对不对?”星沉从未这样痛哭失智,他让葳蕤躺平,狠心掀开层层锦被,只想确认,她真的还有知觉。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脖颈上细小的绒毛渐渐竖起,近乎偏执地几乎把她身上的衣物褪尽,终于等到一个气若游丝的“冷”,从她几乎张不开的口里发出。
他赌赢了。
沈青峰再一次看到叶后的时候,她虽睁眼还勉强,却已能饮汤喝药了,满屋子国医圣手也不得不感慨,盛帝作为天子,也许当真有秘不外传的神术可以人肉白骨?
殊不知此时星沉早已磋磨地神气涣散,又不肯让旁人守着,半夜葳蕤醒了,看着身旁沉酣睡去的他,不由得落泪,他也不知。
同一轮圆月之下,关雎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
虽然北宸宫大难不死的消息,比她身中奇毒更令阖宫震荡;虽然锭子早已领了命,将杨充容的菱华轩上下禁足,但比起北宸宫的死活,有贞更关心滇北的战局,以及爷爷的打算。
拿到萧侯打定主意让叶氏和姚氏鹬蚌相争的消息后,她的心更定了,不论是姚沐云还是杨锦文出了什么事,她压根不放在心上。
锭子不是省油的灯,勤政殿也不会轻易松手,但七叶断肠草来自昭阳宫,下手的虽与关雎宫有关,但如今连尸首怕都已成了血水,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无端端地拉扯到她。
既然爷爷已经打定主意坐等瓜分滇北的土地,固己城防,若陆星沉不顾往日萧氏辅佐之恩,将爪牙伸向江南,也不过是兵戈相见,你死我活也比如今的试探压抑好得多,她萧有贞已经伏低做小忍耐得够久了。
“荷儿,明儿早伺候我大妆,多时不往昭阳了,该过去看看了。”夜凉如水,寒冬中冰透了的月光映在关雎宫满屋锦绣上,散成奇异的霞彩,不知怎的,却一点也不热闹,反倒碧色莹莹,鬼气森森。
昭阳宫里,也一样是人未眠,齐肃如贵为太后,在这宫里浮沉若许年,称得上是赢家中的赢家,可一样过着机关算尽、夜不安寐的日子。不知死于她手上的亡魂在天上地下,见此情形又该怎样看待她。
“叶后能历七叶断肠草而幸存,实在令人意外。”毓晖在身后边给太后捏肩侍奉边说。
“人人只道叶连山是先帝预留的奇兵,殊不知,叶葳蕤才是足可扰乱宫闱的真正奇兵……”太后案前低头喃喃,语气里一点多余的情绪也没有。
“陛下虽借金锭子的手把宫里搅了个天翻地覆,可终究只能查到杨锦文为止了。他们连关雎宫的门槛都摸不到,何况其他……”毓晖这其他自然说的是自家昭阳宫了。
“哀家从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若陛下与咱们同心,便是真查出些什么,又算得了什么?可若陛下不与咱们同心,便是查不出什么来,猜疑、忌惮、试探,以至于势同水火……仍旧无法避免。”
太后是通透到不能再通透了,可她却看不透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