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环佩系之,无日忘之。星沉手书。”
靖边侯入京当日,葳蕤一行人轻车简从往苇行寺去了。星沉并未相送,只是遣锭子过来送了一盒自己平日手抄的经书,让她带去一并供奉。
时值初冬往京西一路山明水秀,别有一番清冽韵致。加之多时不出门了,霜儿雪儿像刚放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欢喜得紧。葳蕤却无心赏景,只翻着锭子拿来的经书出神。
她记得管叔曾说,耳听眼见皆可造假,笔体却见心境,一个人想标榜什么、遮掩什么,是藏不住的。可看这叠手抄的经书,毫无阴鸷深沉之气,倒颇为圆融雅致,决计不会出自陆星沉的笔底。
一想到此,葳蕤不禁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了遍这海黄锦盒,果真掉出一个碧色莹然的龙首绞丝绳结纹玉佩,仿佛有些眼熟的样子,可仔细回想,也记不分明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
与葳蕤身上白玉禁步一撞,泠然作响,把霜儿雪儿也吸引过来,“好鲜亮的一抹翠色,姑爷当真有心了,等我打个络子,霜儿再来结个穗子,不到寺里小姐便可上身了。”
雪儿说着,便找出随身待的针线包袱,挑出些比玉佩颜色更淡的青色丝线,给了霜儿分了一半,便比量着认真打起络子。
“陛下这意思实在难猜,若是小姐一路上未曾翻动这些经文,这番心意岂不浪费了?为何不让锭子公公直接交给咱们爽利?”霜儿接过雪儿给的丝线,下意识的理了理。
还是霜儿过了趟脑子,她的疑问何尝不是葳蕤的疑问。若不是给她的,何必大费周章拿些所谓手书经文做幌子?若是给她的,合该有些什么话才对。
葳蕤想着,又拿起那盒子搜检一遍,果然发现张短笺,“卿卿如晤,环佩系之,无日忘之。星沉手书。”
无日忘之,听起来倒是缠绵悱恻、情深似海,可不知怎的葳蕤心下顿生悲戚之感——这话实在诀别意味太满,不甚吉利的样子。
说回这边,可是太后亲自出头料理禁中预备迎接靖边侯回朝的各类筵宴、活动,好不热闹,靖边侯京中府邸门口早已是冠盖如云、车水马龙。
关雎宫的门槛也几乎要被勋贵家眷、诰命夫人们踏破了。杨充容单为商量给贵妃送贺礼的事,往各宫跑得腿儿细,就怕自己送的礼太薄,失了恭敬体面。
“如今可看得出这后宫到底是姓叶还是姓萧了,跟迎接靖边侯比,大婚可逊色太多了。”景妃这话自然不妥,她倒也不只是为了奉承有贞,靖边侯府也是她的依傍。
有贞因胎气不稳,已数日不见外人,这会子若不是景妃来转递东西,她也不肯见的。拜高踩低她见的太多了,没得让那些人知道她不好,暗里得意。
“大婚不许奢靡是陛下体恤民力,爷爷入京连着朝堂一概的仪注,不俭省也不过是则例。没什么好得意的。”
景妃素来恨有贞万事压她一头,可也不得不承认,有贞言行真应的上《诗经·关雎》里说的“后妃之德”,自来也没见过更像皇后的人了。
“你也好生将养,赶明儿老侯爷进来见了面,也彼此欢喜,不惹牵念。”
景妃倒有七分真心的难受,也许是看有贞憔悴得厉害,也许是想到了自家永宁侯哥哥给自己吃的定心丸——大盛禁中容不下萧氏血脉。
有贞倚着床边,听着景妃的话心里不由凄然,“彼此欢喜……我们数年一老一小,一南一北,多年难有一面之缘,终究是欢喜不成的。”
病中之人难免丧气,即便是珍重芳姿如萧有贞,也不能例外。可这宫中,这天下,又有谁能当真只生欢喜不生愁?
昭阳宫中的太后此时也正为给萧明粲接风的筵宴宾客名单发愁,她大概猜得到星沉“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意思。
这筵宴自然是越奢靡无度他越满意,他眼巴巴等着看萧明粲眼遮掩不住的狼子野心。不过把叶后遣出去是她没想到的,照叶葳蕤立冬夜宴上的表现,合该是靖边侯席前的一道大菜。
可他却用什么“祈福”这样的由头把她支开了,往日祈福也不过是在禁中斋戒罢了,哪有跑到行苇寺的?这种回护,实在比什么夜宿勤政殿这种惹眼拉仇恨的“恩宠”贴心得多了。
“毓晖,这膳单子还是不够名贵,传话给御膳房,老侯爷久居江南、多时不来一次,如今年纪也大了,得多照顾他的口味。另外,砂锅羊肉炉和酒酿团子务必添上。”
萧明粲的峥嵘岁月,如今后宫上下,也不过是太后和端秀太妃还见证了一个尾巴,大盛的数万铁骑便是在他的带领下踏平了江南半壁,叫出来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响当当名号。
可福兮祸所依,若不是功高震主,也不会被先帝如此忌惮,如今膝下只得有贞一人,还困于深宫之中,可惜萧明粲叱咤一世,如今也一样晚景凄凉。
此时稳如泰山的还得是勤政殿,星沉着风驰一路护送葳蕤往京西去,手脚已然毫无顾忌,何况他做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
这次靖边侯上京本就不合礼制,脸已经算得上撕了一半,便是他什么也不做,人家也不会顺顺当当地将这件事过去,毕竟千里万里来了,不搞出些什么响动,怎对得起一路的风尘辛苦?
“锭子,什么时辰了?”
“过了未时了,想必娘娘已到了寺里,收拾妥当了。”
星沉抬头瞥了一眼锭子,对他妄测圣意多少有些不满,却也没发作,只是让他下去了。也难怪,他往常都是问事不问时,这一开口,锭子难免意会。
看锭子也出去,他才绕到勤政殿内阁又翻阅了一遍近年各处汇集而来的有关靖边侯的奏疏,当真与外头那些为靖边侯请封赏的折子一同构成了绝妙的奇观。
还有今日刚呈上来的礼单,当真是富可敌国、叹为观止,简直要把禁中收藏衬成乡野财主的敝帚自珍。也难怪江南半壁只知萧侯不知盛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