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走时嘱咐了,娘娘昨夜侍寝,今日必定倦怠,可不往昭阳宫请安,已遣人去太后那里回禀过了,今日大可好好休息。”
星沉只许亲侍锭子一人跟着,将其余侍从并宫婢一概打发先回了勤政殿,两人一行往南边儿山上知北亭去了。
知北,出自庄子,取一个道法自然的野趣,值此秋高气朗、明月当空,自然别有韵致,可他却无心赏景。
前边老靖边侯的自恃战功、嚣张跋扈,与萧有贞在禁中表现出的贤淑柔婉、恭谨知礼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割裂,这种莫名的吊诡让星沉多年来惴惴不安。
他并非天性凉薄之人,当日先帝在时,昭阳宫还叫承庆阁,有贞因父母死于南征,被赐养于北宸宫赵氏膝下,可赵氏的一双儿女不喜欢爱哭爱闹的小有贞,时常欺辱于她。
还是母亲看不过眼,时常嘱他带有贞回承庆阁一起玩,二人一同赏花折柳、看书识字,简直日日长在一处。
转眼已过十年有余,其间沧桑变化自不必说。最惨烈的当属赵氏,在母家绥远侯府里通外国被诛满门后,连同自己的一双儿女,自戕于北宸宫正殿之上。
权力的塔尖是嗜血的,任是血浓于水还是情深似海,都越不过你死我活、成王败寇的逻辑,这便是帝王家的无奈,是站在最高出必须让渡出的情感自由。
子正时分的钟声随着秋夜的风声和蝉鸣从远处渐渐荡过来的时候,星沉忽地从记忆的沉潭里觉醒了般想起,今晚还有更要紧的事。
那个强行拉入局中的另一位“北宸宫”还等着他去撑场面呢,星沉下山的脚步极轻快,仿佛做定了什么主意的样子。
大盛禁中火烛管辖严格,已过子时,寻常殿阁之中,也仅值夜人身边一两点明灭烛火萤光罢了。可帝昏礼中的北宸宫,四周大盏的明黄琉璃宫灯七夜不熄。
也难怪即便北宸宫数度喋血,依然人人称羡——中宫的堂皇非常以及它代表的母仪天下的权力地位,是多少簪缨勋贵女眷毋庸置疑的终极梦想。
可叶葳蕤出身算不得簪缨勋贵,北境长大的她生性自由散漫,也没有这等堂皇的梦想。若是可以选择,她宁愿在家做一辈子阿爹的小阿蕤。
星沉一人一仆来到北宸,因不想惊动上下,故未着人通传。可眼见得二人已从正殿进了内室外阁,仍未见值守的女官、宫婢。
终究是锭子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故意惊动了地上睡着的小宫婢,只见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忙不迭给盛帝磕了好几个头,才敢起身往里通传。
星沉进去的时候,屋里的人已齐刷刷地跪了一屋子,没等女官们开口回禀,他已经听见内室里间传出一串笑声,伴着低泣,格栅上窈窕的影子赫然映入眼帘。
锭子见此情形,没等星沉授意,已抬手将阁中诸人遣散出去,自己也跟着出去,谨守内室的大门。
星沉刚推开内室里间的格栅,已被浴后氤氲水汽里混杂的浓烈酒气熏得皱鼻,再往前走,波斯进贡的锦罽上委着不胜酒力沉沉睡去的霜儿和雪儿。
独葳蕤一个人,斜倚在春榻上,衣带松松地系着,暖白瓷般匀净的肌肤上透出微微殷红,一双眼睛看着头上宫灯的米珠流苏发呆,头发丝儿还滴着水……
看得他心下一沉,葳蕤却好似无甚知觉,还是乜斜着眼,一副痴痴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样子。
就星沉对葳蕤这几日的了解,过来的一路上,他想到了她锦被蒙头、酣然睡去的可能;想到了她暗察地形,伺机逃走的可能;甚至想到了她端坐正殿,彻夜待君的可能;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
正要走到跟前,葳蕤却将头埋到春榻上搭着的大红织金纱倚枕里,一气儿哭还一气儿喃喃自语。声音都闷在哭腔里,不甚分明,被星沉抱起之后,才勉强听得出“阿蕤……想家”这样的字眼。
是了,任谁受了这样的委屈会不想家呢。她自己不在乎是一回事。星沉看得出眼前人虽万事不萦心,却不愚不鲁,加上北境将门胭脂的傲骨,岂肯甘心在大婚时节受此折辱。
毕竟,自己不在意是一回事,可被人算计是另一回事。
“以后这儿便是家了。喝了多少醉成这样,便是有委屈又何苦如此磋磨自己……”星沉自言自语,待要将怀中温香软玉置于床上安睡时,她却不肯放手了。
想想前几日的避之不及,星沉真是越发想笑,这叶葳蕤,若是知道自己醉酒十分如此放诞,不知作何种情态,改日定要当着人羞她一羞!
罢了,他也倦了,索性一齐躺下,现在她倒是躲无可躲了,甚至还手脚并用巴着星沉,害得星沉费了半日功夫才把身上的外衫褪掉。
同床共枕、形影不离几日,他好像也没有机会如此面对面细细端看这位他自己钦定的皇后——美自然是美的,此时妆饰尽去,才看得出眉目间的凛冽之气,自有一番不同寻常闺阁的气象,加之醉了酒,身子不似往日风骨毕露,面色酡红,说是绝色也不夸张。
“什么坏陛下,阴晴无定、古古怪怪,话也不能好好说……”可笑她嘴里说着骂人的话,底下脚丫还不安分,在星沉腿间滑来滑去,惹得星沉喉头一紧,甚至开始怀疑这本是她叶葳蕤设的欲拒还迎的艳局。
“谁要当这个受气皇后……”葳蕤话音未落,星沉听得帐外有响动,立即警觉,掀开条缝看到是锭子,才放下心。
锭子见星沉进来之后再没叫他,自觉心下了然,想起主子进来时从门缝里瞥见霜儿雪儿还在里头,怕扰了主子的兴致,想悄悄过来将她们拖了出去,可还是被发觉了。
看星沉那仿佛猛虎护食般的眼神,来人若不是锭子,下场定是必死无疑了。
等葳蕤第二天从这八尺宽的卷云夔龙纹雕花床上醒来的时候,星沉早已在元章殿见了半日的朝臣了。她倒有闲情望着头顶的藏青底万字纹的纱罗承尘伸懒腰,感慨离家数十日,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转过头来,看到霜儿雪儿面上颇有喜色的站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她,让葳蕤好不自在,“这是得了什么赏了还是出门捡了金子,这么兴冲冲的。”
自己的话没说完,已注意到本该在自己身下的百蝶穿花的喜帕竟在雪儿手中的托盘里,暗道不好,莫非昨晚……不应该吧,她们三人不是……
葳蕤下意识捂紧自己的被子,外头听见她的响动,又呼啦进来跪了一地,恭祝道喜之声听的她心里直发毛。
“陛下走时嘱咐了,娘娘昨夜侍寝,今日必定倦怠,可不往昭阳宫请安,已遣人去太后那里回禀过了,今日大可好好休息。”
照司寝女官这个话头,星沉昨夜来过?他们还成了什么大礼?为何她甚事不知。一想到此,葳蕤宿醉的头忽然就疼起来了,敷衍了几句,又把这一屋子人“请”了出去。
“昨儿你们喝的少,快跟我到底怎么回事,这算是什么把戏!”葳蕤一边忙着检查自己周身可有异样,一边质问着霜儿雪儿。
“我们饮的少,可量也小,听她们说,我们俩醉得不省人事,陛下姑爷来了之后,我们才被清出去的。”
霜儿不晓得为什么小姐仿佛并不开心的样子,既已礼成,外头那些人的闲言可算是歇了,对她二人的语气也和软恭谨了许多。
“听闻陛下姑爷的亲侍锭子说,昨儿您跟姑爷琴瑟和鸣、云雨高唐……不可能没有知觉,您当真甚么都不记得了?”
再听雪儿这语气倒像是反过来质问了,葳蕤心里更糊涂了,霜儿雪儿是决计不会欺瞒自己的。她也知道既已嫁过来,早晚有这么一日,只是终究算是件人生大事,这样也草率太过了。
“罢了,随它去吧。刚才那女官说什么,昭阳宫请安……天啊,若是给那些人都知道这话,我可别想好好活了。”葳蕤一边起身,放下了“侍寝”的心结,她才有余裕担忧自己本就艰难的处境。
对镜梳妆时,葳蕤盘算着既然有请安的礼,昭阳宫还是要去一趟的,陆星沉这太后母亲看着慈善,但昨儿细听她讲话颇有皮里春秋之感,定是个会挑细礼的。
想到了这里,更加着急盥洗更衣,还是霜儿提醒,才看到左边锁骨下三寸处似桃花初绽,急急地紧了紧衣带,急忙赶着往昭阳宫去了。
这不赶倒好,紧走了两步,恰好碰上请安出来的诸人,个个都是品貌端丽,心里大概一把把刀想要砍出来,可还是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对她行礼。在这一点上,葳蕤对这些人实在是佩服得紧。
虽未见过贵妃,但看妆饰身形,她也猜得出最前头那位披着豆青底缕金牡丹披风的便是萧有贞了。这份自小在宫里浸出来的隽秀清华不是旁人可以比拟的。
想来她们早已知道了昨夜北宸宫的事,葳蕤只能硬着头皮装作不在意,简单回了个礼,这个照面就算糊弄过去了。
她已经预感到,昭阳宫正殿上端坐的那位无上尊荣太后娘娘,才是她今天的大麻烦。
果不其然,话里话外都是“教导”葳蕤既身为皇后,便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行走坐卧都要有礼有节有度,事事以宫规、女诫为则,切不可任意妄为,方可在六宫服众,为天下垂范。
临走还不忘安排了敦琇太妃并好几个宫中不再掌事的老姑姑去北宸宫教规矩。
葳蕤必须接受这个残忍的现实——六宫众人,包括太后在内,对她都不甚友善。
其他人倒也罢了,面子上还要维护,哪怕是贵妃,也不过是搞些小动作添恶心,但太后自可以提点、教导、打压、训斥、责罚……
任是傻子的脚趾头也能想到了,她叶葳蕤以后在禁中的日子,合该是举步维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