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肃静提灯走在前头,划破高耸宫墙夹缝之中的长巷,葳蕤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无论如何,这注定是无人入眠的一夜了。
沉香阁里,同住的张婕妤和王美人,在廊子下看了半夜月亮,烛火摇曳,仿佛她们枯寂无望的从前和以后。可怜也是十二三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便由家人送到这不得见人的禁中,与世隔绝。
偏逢上陆星沉这么个淡薄颜色、不在后宫留心的皇帝,除了年节大礼,四五年间,她们俩加起来,得窥天颜的次数掰着手指都数得过来,别说有孕,便是承宠,也是镜里照着般邈远。
立不立后,立谁为后;贵妃受不受宠、喜与不喜,其实并不与她们这等小透明相干,只能算作是死水般生活中的一个不小的波澜。
切肤的其实是身世之感——人家好与不好,总算有个着落。而她们,枉担了宫人之名,却宛如飘蓬,同御苑的鱼、乐圃的花一样,只能起到些妆点深宫的作用,一点根蒂也落不下。
不像锦屏宫的景妃,迎仙居的孙昭媛,还有众人都瞧不上眼的那位——菱华轩的杨充容,她们还有心气东拉西扯地取笑别人。
景妃姚沐云的堂兄是镇守滇北的永宁侯,他们都得叫靖边侯一句世叔,不论前朝后庭,一直以来与萧氏都是同气连枝。照说有贞那边有任何好与不好,她都该是第一个知道的。
可如今,有孕这样的大事,竟连她也瞒得死死的,这比有孕本身更让姚沐云气恼——人前人后,她是如何对待萧有贞,竟连她也防备,这算了什么?也太不把姚家人放在眼里。
至于杨充容,自知自己不论是家世背景,还是品貌修养,都比不得旁人,愈发放任自己九国贩骆驼个性,只盼得天天有人出事,这样才有热闹看,有是非搬弄
听说贵妃有喜,她真是乐得拍大腿,本来这长达数日的立后大典,已经让她恨得牙痒痒,如今大礼未成,又被萧有贞活打了嘴,真是快哉快哉,看她那副得意的样子,仿佛自己真成了那个鹬蚌相争中得利的渔翁。
真正是为这件事本身失意的,大概只有锦屏宫里的孙昭媛了。虽然在陆星沉跟前算不上什么,可却偏受昭阳宫抬举。
没有叶葳蕤这档子事时,虽位分不及景妃,却是宫中唯一能同贵妃分庭抗礼的存在。如今叶后新立,贵妃有孕,正愁搞不出什么水花的她更加没有盼头了。
阖宫上下,真正不在意这件事的,怕也有叶葳蕤一个人了。
因为太后要留皇帝儿子说体己话,葳蕤孤身一人,被一堆陌生人簇拥着从昭阳宫回到了北宸宫。宫人们肃静提灯走在前头,划破高耸宫墙夹缝之中的长巷,葳蕤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入宫七日,碍于典仪,帝后如同连体婴一般,形影不离,葳蕤尽可以有样学样,并不曾费什么心神。她知道,过了今夜,她在宫中的生活才算露出了真实而峥嵘的面目。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进昭阳宫前,星沉覆过来的手是多么的难能可贵。父兄远在北境,在京中毫无倚仗。她若在这里死了,等到尸骨生蛆,父兄都未必能知道,遑论为她出头。
也难怪父亲会一意嘱咐她,一定要听陆星沉的话。葳蕤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死命抓住那只引她入局的手。说到底,她有什么资格在意或者不在意,她自己这条小命还更需要被在意些。
霜儿雪儿因入宫没几日,规矩学得不甚熟,怕到了昭阳宫给葳蕤现眼,便留在北宸宫里准备小姐沐浴安寝要用的一概东西。
两人收拾停当,刚准备到一旁做些针线功夫,便听得外头有响动,出去一看,竟只有自家小姐。葳蕤这一去,二人本自悬心,如今眼神四下里瞟,自然是在找她们的姑爷陛下,只是碍着身后一群人,也不好问什么。
葳蕤看出她们的疑惑,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腹心事,索性将那些女官宫人都留在外间,只同霜儿雪儿一起进去了。
她早已知道,这些人的腿脚耳目皆不真正受自己指使,但身为名正言顺的皇后,这表面上的清净,她还争取得来。
“霜儿,咱们偷藏的烧刀子还有么?斟两盏过来。”雪儿这边给葳蕤卸去整套累丝金凤嵌宝头面,并一身珠翠环佩。
葳蕤已等不及得将刚穿去昭阳宫的那套红底织金云凤纹大衫并深青百褶罗裙脱到地上,仅着单薄中衣进了浴间,走前还不忘吩咐霜儿取酒。
见此情形,霜雪二人已知小姐心里不爽快。也难怪,这边同陛下姑爷大礼未成,就给关雎宫来了个下马威,如今孤身一人回来的,想来是在昭阳宫受了委屈。
最可恶的是姑爷陛下,刚才走前儿还和小姐好得那般,这会儿就不见人影了,定是去了关雎宫!
雪儿真是替小姐不值。明明是他一意求娶,如今还没怎么样,就把小姐撂到一旁了。可见这天下男人都一样,没什么好心肝的。想开口宽慰宽慰,又碍着外头那些人,终久不能怎样,给葳蕤浴盆里撒着安神香露,忍不住轻叹一声。
葳蕤看她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又仿佛气鼓鼓的,知道是替自己打抱不平,心里暖融融地,“雪儿可也是想家了么?如此哀婉模样。不如咱们三人共饮此杯,以销乡愁可好?”
霜儿这会儿取了酒过来,听得此言,又看二人光景,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谊,期间曲折已猜出七八分,边将酒盏递给葳蕤,一边便提点起雪儿。
“雪姐儿如今也学得不懂事了,怎的我们不给小姐分忧,还得等着她来宽慰么?”
其实霜儿的年纪还比雪儿小几个月,可各人天分禀赋不同,遇事是否成熟淡然,实在不能被年纪大小局限。
道理雪儿自然知道的,听得霜儿的话,早背过身去,抹去噙在眼里的泪。
“都是自家姐妹,谁宽慰谁有什么要紧,来,杯盏给你们,我就用壶吧。”说着便给她二人斟满,顺势仰面倾壶尽饮。
“还是咱们北境的酒喝起来痛快,不像他们这儿的酒,金玉其外,喝起来甜丝丝的,越喝越渴,没有一丝冷冽俊逸,也配叫酒么。”
北宸宫中,这主仆三人一时快活,关雎宫中的星沉却面色凝霜。
有贞比谁都清楚,陆星沉平生最恨事态发展不在自己预料之中。可她还是将三月余身孕瞒得铁桶一般,就早已做好了被冷言冷待的准备。
星沉倒不是怀疑这身孕有什么蹊跷,各宫房中诸事,自有人一一核验。若真有甚么,也不敢大剌剌惊动昭阳宫,如今更是惹得阖宫震荡。
可怕的是,帝王耳目遍及六宫,到她这里,竟全然成了摆设,实在令人不安。显而易见,那些人,极有可能被提早提防了,更可怕的,若是被收买……
至于什么自以宿疾的借口,有贞也知道星沉不会信的,可面子功夫不得不做。君心似海,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嫌隙渐生,时至今日,过去的闺阁情态已然杳如黄鹤了。
眼看面前的茶都凉了,有贞刚要着人换热茶来,却被星沉拦下,“别忙了,本就身子不好,如今更得万分小心。”说着便起身扶着有贞往后头卧房去了。
有贞已多时不曾闻此软语关怀,倒让她有些不安。星沉从小便是阴晴无定的性子,亲政几年下来,愈发寡言少语,而且从不肯在后宫颜色上留心,是以嫔妃寥寥,子嗣更不肖说。
近年来也渐有谏言,称新帝膝下空虚是以不祥,都被星沉以各样理由驳了回去。照说她在宫中地位无人可撼,而在子嗣上头,更是没人走在她前面。
可爷爷给到她的压力从未消减,是以有贞渐渐发觉,需要一个孩子的并不是陆星沉,也不是大盛,反而是自己身后人丁凋零的靖边侯府。
自父母于南征军中双双死于瘟疫,他们偌大靖边侯府,只剩了老靖边侯一人支撑,若非如此,她也不用自小养在宫中,举目无亲。
有贞一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竟未答言。星沉倒也不在意,继续说到,“母后听闻此事极高兴的,想来是把大盛的未来都寄托在关雎宫了。”
这话说得极重,若没有叶后时节,她还可以做做母凭子贵的封后梦。如今,这话听起来却只有赤裸裸试探的味道。
“闲言罢了,你又何须如此。素来心思重,白惹得一身病痛,如今有了身子,且得安心养着,朕明儿散了朝就来看你。”
把有贞安置好,嘱咐无需送驾,星沉便兀自踱步出了关雎宫。不顾夜间瑟瑟秋风,往前头勤政殿方向去了。千里之外的宁江,亦是秋风起,鲈鱼堪脍。
可对老靖边侯来讲,莼菜羹和鲈鱼是不妨吃的,可要说起思隐退,那是绝无可能。他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先帝千防万防,不肯让有贞做这个皇后,不就是怕有这么一天?他活着时是皇帝,我斗不过他。可如今,他成了死去的先帝,我却是活着的侯爷,莫非活人还斗不过死人么!”
老靖边侯眼神里充满了不甘与忿恨,映在墙上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当日横刀立马的年月,透着决绝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