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倒是不以为忤,“您把我抬举到这箭靶子似的位置上,自然要对我负责。……
大盛,帝昏礼:大婚七日,辍早朝,行颁诏、朝见、庆贺、筵宴诸礼,夜寝北宸,七日毕,礼以成。
天知道葳蕤是怎么挨过这七日,简直比一路上的风尘仆仆更磨人——简直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傀儡,只是一套接着一套地换衣服、换妆容、去不同的殿宇、见百官勋贵、会后宫诸位及勋贵女眷……
其他的也倒罢了,不过是庙里菩萨似的端坐着,让干嘛就干嘛便得了。最可怕的是会见女眷,还有一一认人,记人。明明是头一次见面,却都要装出一种久别重逢后的热络,真是虚伪到了肉麻的地步。
日日面前摆盛宴,可从没机会吃到口里,从早到晚忙叨叨,觉还是怎么都不够睡。旁人看来,自然是母仪天下的高光时刻,可葳蕤只觉得活了十几年,从没这么累过,不如回去驯烈马拉硬弓。至少还能带来些实实在在的价值感,如今真是任人摆布的虚浮,也难怪葳蕤心里没底。
不过还好,星沉倒是安然自得,没再提什么伺候不伺候之类的话,葳蕤也不知道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她不了解的规矩,只是乐得无事,渐渐也放下戒备,跟床越睡越熟,一会儿睡成一个一字,一会儿睡成一个大字。
两人独处时,星沉还时不常问几句北境风土人情、军备如何的话,葳蕤往往没答几句便睡着了,还聊起过是否能够记准后宫其余娘娘们的出身背景、品阶居所。葳蕤也能记个七七八八,当然,这还得归功于满打满算也没有七八个人。
只是,眼看七日礼成在眼前,二人仍未成周公之礼。葳蕤并不把司寝女官们明里暗里的提点放在心上,但霜儿雪儿在外头可听了不少讥讽嘲笑之语,替她们小姐警着心呢。
就连来了没多久的葳蕤自己都知道,这后位虽看似尊贵,却来得莫名其妙。前朝后庭,多少人恨得眼红牙痒。筵宴之上,又有几人真正把她放在眼里?
人人只道这位新来的皇后怕是缺心眼儿,天天只知道要吃要睡,殊不知,吃不好睡不好没等人家出手,自己便趴下了岂不是遂了歹人的意?
几日下来,她也参出些眉目。这不,到了七日头上,好容易有机会两人对坐,安安生生地用完晚膳,葳蕤便主动屏退了众人,包括霜儿和雪儿。她俩倒是欢欢喜喜地走了,还以为自家小姐忽然开了窍。
“陛下,臣妾这里有些心事,还得烦请您给开释开释。”葳蕤平日里满口你呀我呀,这会子却搬出陛下、臣妾这样的词儿来,星沉已经料到,她这次张口,定不是什么好开交的事。
“真想不到,睡梦中横刀立马的女中豪杰,也会有心事么?”星沉这几日宿在北宸,在同葳蕤抢地盘、抢被子的争夺中,可真是没捞到什么好处,这会儿难得有机会坐下来好好交谈几句,他可得抓住这个吐槽的机会。
葳蕤倒是不以为忤,“您把我抬举到这箭靶子似的位置上,自然要对我负责。我可听说您迎立我为皇后,是因为宫中接连出现异兆,而我的命格恰好压得住这邪祟的北宸宫,才有这母仪天下的恩宠?”
葳蕤一如即往的开门见山,这话讲出来,星沉不由警觉,说不定就是哪位别有用心的人跟葳蕤说了什么,“何苦信那些小人浑话,你若胆子小,朕以后多来陪你便是了。”
星沉这话说的实在高明,流言自然是不能肯定,但不否定已经算是某种肯定。可葳蕤偏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我素来不信这些的。平生不做亏心事,自然更没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有些纳罕。”
“这有什么好纳罕?这宫里上上下下多少张嘴,别有用心、散布流言的人多了去,你能不放在心上已足见睿智非常。”
不知怎的,星沉在这位貌似天真软糯的小皇后对面,竟感觉到一丝咄咄逼人,由不得扶鬓靠倒在椅背上八宝团龙青灰暖缎的椅搭子上。
“臣妾还听闻,您跟那位称病未曾某谋面的贵妃萧氏才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家还是战功赫赫的靖边侯嫡亲孙女。您既有如此的好姻缘,何苦把我们这北境的野妮子拉扯到身边?”
葳蕤在家时也是横着走的角色,哪里是好搪塞的,看星沉的样子,也猜得出几分眉高眼低,索性一气儿挑明。
“这里四下无人,您也跟我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是不是你们小夫妻闹了什么矛盾,人家有意疏远你,你就找了我这个没背景好欺负的人倒跟前,气气自家的小娇妻?”
这话其实颇小女儿气,配上葳蕤讲话时澄澈无比的眼神,真像是闺阁半含酸的闲言。可星沉素性多疑,这些话在他听来,只觉得她虚虚实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于是索性不再答言,起身牵起对面还竖着耳朵准备听他答言的葳蕤,缓步走到后头,此时葳蕤还没觉出什么不同,还以为这是星沉要找个更隐秘的地方跟她说些什么,自然跟上去。
可一个没留神,葳蕤已经被逼近到塌边坐下,可星沉还在往前,她从未与一名男子如此贴面,几乎嗅得到他的鼻息,顿时便僵住了。
虽说是皇后,可说到底,同盲婚哑嫁无甚区别,两人交往的起点几乎是陌生人。加上星沉这几天也算是以礼待之,她只当人家见惯了风花雪月,对她这半生不熟无甚风韵的小姑娘没什么兴趣。
岂料这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幅暧昧光景。
如今两人大礼已成,发生什么也是题中之意。况且星沉样子倒不像戏文里说的圆目方口,多少还算有几分书卷气……但这也太稀里糊涂了,葳蕤简直在用全身拒绝。
“你……你别这样,我说错了话你提点我就是了,若是不小心戳了您的痛处,您也得教导我呀……”
“我初来乍到……绝没有冒犯的意思,若能帮到您,是我的造化。”
“只是……只是想说,到时你们和好如初,我一定不在这里碍眼,您便说我死了,放我回北境隐姓埋名过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我给您烧一辈子的高香!”
此时的葳蕤压根不敢睁眼直视面前人,眉眼都皱到一起,连连求饶,倒让星沉好不得意,没想到大咧咧混不吝的叶葳蕤,还有这样一副惹人怜的小女儿做派。
“咱们英姿飒爽以身许国的小叶将军、未来的巾帼英雄,怎地也如此絮叨扭捏起来。若给人知道,你过了今日仍是完璧,明日北宸正殿之上,你可受得住那些人的质疑讥讽么?”
这话简直是贴着葳蕤的耳朵尖儿说的,温热的气息熏得葳蕤面红耳热,腔子里的一颗心简直要跳了出来,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索性趁星沉不备,乍着胆子使尽气力将他推到一旁,照说本可以从另一侧溜之大吉,谁知二人禁步勾连到一起,被星沉压在身下。
她这一猛然起身,勾着禁步的纨素束腰竟被扯裂,重重摔倒在地也就罢了,那简直‘响遏行云’的裂帛之声真是听得葳蕤心头一紧。
果然登时就听到外头脚步声急、还越来越近。一想到要被一屋子人看到此时窘状,葳蕤恨不得这一摔直接把她送走得了。
还是星沉厉害,没等葳蕤反应过来,已然抱起她躲进床帏之中。头一个进来伺候的女官,也只见到地上葳蕤散落的束腰,以及眼前摇曳的床帏,真是好不暧昧香艳。
若在平时,她们自然早退回隔间伺候,可这司寝女官,只屏退了身后的人,自己却留在此处,隔着帷幕硬着头皮回话:“太后传召,请陛下娘娘立时到迎仙宫,要紧要紧。”
听到这话,被星沉箍在怀里地葳蕤真是长舒一口气,可她没注意到,抱着她的人,眸子里的光亮已经瞬间压低了。
“可是母后身体抱恙?还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这话回的如此敷衍、不明不白,明儿也别在主子们跟前伺候了,早早打发到掖庭局充杂役要紧!”
“听说,仿佛……仿佛是贵妃娘娘有喜了。”真不是女官不想把这话说得直截了当,可当下这屋中一片旖旎,她说这么明白,岂不是白惹皇后的晦气,真是下人难做。
这句话出来,星沉和葳蕤不由得对视一眼,一个复杂难辨,一个澄澈见底,谁也看不透彼此的眼神和心事。
最让人信得过的从来都是消息在禁中的传播速度,只星沉和葳蕤穿戴整齐,走到昭阳殿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贵妃有喜的事情已然传遍整个后宫了。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昭阳殿阶前,星沉却忽停下脚,牵起身后葳蕤的手,把兀自出神的葳蕤惊了一惊,可前呼后拥这么些接引的女官丫鬟仆妇,她面上也不好带出来什么,只得任他牵着。
谁知道他做这副样子是有什么用意,照说昭阳宫正殿坐着的是他的生身母亲,葳蕤却觉得他比在北宸宫可拘谨得多了,莫非贵为皇帝,也怕母亲絮絮叨叨么?
太后也没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象征性的安抚一下这位名义上的皇后,然后转头便夸赞其关雎宫贵妃是如何的懂事,虽身怀皇嗣,却能顾着迎立皇后的当口,不肯招摇,若不是亲自去关雎宫看她,还被蒙在鼓里……
葳蕤并不以为意,她被迫入局,这局中变化不论是否因她而起,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况且,怀孕的可是萧有贞,漫说她现在刚怀孕,便是她已经生了十个八个,那也是理所应当,人家是什么身份地位,跟陆星沉还是识于微时的交情……
令她不解的是,怎么这母子二人都是一副心思深沉的样子,仿佛是说了好些话,可又好像什么都没。那副看着她目光游弋,不置可否的样子,让她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