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和信任难道真的要比帝王许诺的声名地位、权势荣宠更有说服力么?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歇了一会儿,愈发头昏脑涨起来。
“昨儿勤政殿这一出戏,外头闹得人仰马翻,说什么的都有,哀家竟不知该如何看待。思来想去,还是得叫你过来,听听你自己说。”
太后安闲地在昭阳宫偏殿廊子下头喂鱼,黄昏的日光映得满缸浮光跃金,星沉几乎不敢逼视。
“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叫她来问几句话,许是因为天凉,赶过来受了风,一时风寒发作,才叫的太医。”星沉当然知道,母后没有几分把握,也不会如此直接询问于他,但这面子功夫也不能不做。
“这话不对,勤政殿被你的亲兵日夜巡视,如铁桶一般,你不想传出去的话,外头如何能知道?”太后的语气忽然凌厉,说着已经放下手里的鱼食往正殿去了。
星沉忍不住轻呼一口气,赶忙跟上,“勤政殿自来没有秘密,加上儿臣平日驭下不严,才把这些事传了出来,绝不是单瞒着母后,只不过昨夜的事实在是儿臣轻佻放诞,已觉悔之不迭,难以为情直言罢了。”
“你如今是天下共主,要遮掩什么、宣扬什么,哀家并不想管,可不论你有什么图谋,都不该闹得前朝后宫人心动荡。”太后终究没有把事情说破,算是点到为止了。
“儿臣明白”,星沉只有连连称是,完全没有招架之功。
“你要记住,叶氏已立为后,抬举她不在这一时;可如今贵妃有孕,若是不多去看看贵妃,落了靖边侯一族的口实,来日朝野有异变,怕是要出大事。”
原来刚才的话不过是借题发挥,这才是今天叫他来昭阳宫的目的。
“儿臣有时当真困惑,如今域中竟是谁家天下!”星沉听闻此话,眸子瞬间压暗,毫不掩饰其间不满。
“谁家天下?自然是大盛天下,是陆氏的天下。”太后知道星沉素来不满萧明粲自恃功高位尊,可威名震江南的靖边侯可不是能随便冷待、试探的。
“可我从来只有抬举萧氏的自由,没有弃置他们的自由。”这话自然没说出来,星沉没等母后再开口便负手而去。
自先帝走后,他们母子遇到的明枪暗箭不计其数,太后何尝不明白星沉在前朝的无奈和掣肘,可若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岂能以天下安危作赌?
星沉终究还是去了北宸宫,到时葳蕤刚在床上倚着靠枕喝了半碗粳米红糖粥,看他来了,霜儿雪儿便告了退出来传晚膳。
“如今可大安了么?”他坐在床边软语以向,仿佛昨夜如阎罗鬼魅般咄咄逼人的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是着凉,本就没什么大事,是您需要我有事。”经过昨晚,葳蕤讲话更加直白,人却更难捉摸。
“是,我需要你有事,你最好就乖乖有事,否则,我也只能让你真的有事。”星沉从昭阳宫出来,心里本窝了火,看霜儿雪儿都出去了,再无可以回避之人,自然随意。
“今儿倒是说话明白,在外头枉担虚名也罢了,总算我也当了回明白人。”葳蕤见他不似以往从容笑对,与她而言本该是求仁得仁,可不知为何心里倒有些发酸。
“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愚鲁,明明知道自己在个箭靶子似的位置上,不做定主意装疯卖傻,偏要个什么‘明白’,明白当真比糊涂好么?”
他这话,听着像是嗔怪葳蕤昨日莽撞,可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呢?
一个年轻气盛、兵权旁落、勋贵骄慢的盛帝,同冒着身死名灭的风险被迫入局、逢场作戏的叶后,某种程度上也属于甘苦与共了。
“偌大禁中,于我这等人,如梦幻泡影,虚虚实实、真假不辨,实在没有着落,叶氏既已入局,不如早些说破,还落个痛快。”
葳蕤看得出星沉今日满怀心事,以为他还在斟酌昨夜的事,她知妄测圣意是大罪,莫非这会子来兴师问罪么?
“痛快就这么重要么?”他果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重要的是忠诚和信任……是让我确认你值得。”
葳蕤也不知道,陆星沉到底有什么魔法,她仿佛对他所有坦诚的问句没有任何拒绝和敷衍的余裕。
星沉没再说什么,两人定定对视,许久无话。
一会儿雪儿来了,过来回明外头的晚膳摆好了,葳蕤闻言作势要换衣服,想着不陪不好,自己又不是真的病得下不了床,却给星沉制止住了。
“我还有旁的事,不在这儿用膳了,你好生歇着,得空儿再来看你,不必起来相送了。”说罢便起身要走,可步子没迈开,想起了什么,又坐定,嘱咐起来。
“一干无关的人不必见,外头送来的东西:吃食、补品、衣裳、首饰、以至于陈设、盆景,务必经心些,最好是一概收到外头偏殿,不必怕得罪人,反正你们得罪的人已经够多了。”
说着又掖了掖被自己搞乱的被角,才恋恋地走了。看得雪儿笑意从眼睛里沁出来,倒是葳蕤有些发愣,如今真是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小姐再用些饭食吧,陛下既走了,我去搬个炕桌来,小姐也省得再换衣服折腾。”雪儿看自己小姐看着姑爷的背影,眼神里有三分怅惘,五分无奈。
“刚吃了,这会子也不必再吃了。我并没有什么事了,你们不用瞎忙,早些歇下要紧,天越发凉。”葳蕤倒费心嘱咐起她们来,也许心里被什么占满了,只会说客套话。
星沉出了北宸宫,到底回了勤政殿,连锭子也屏退下去,揉着眉心斜倚在后面榻上出了半日神,既无心看折子,也不想想昭阳宫那些话,只是发呆。
从没有一个人说他“值得”,自他十二岁初登大宝,只有他考验别人的份,天下共主的地位和权势还不够么?到底怎样才算值得?值得什么?
忠诚和信任难道真的要比帝王许诺的声名地位、权势荣宠更有说服力么?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歇了一会儿,愈发头昏脑涨起来。
不过他没有睡,而是忽得坐了起来,脱了自己的鞋袜,兀自在勤政殿走了起来……绕殿三匝,他开始害怕,自己终究会辜负她口里的“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