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皇皇者华，于彼原隰
“娘子，好生将息，切莫轻动。”
焱公子一身戎装风尘仆仆，见榻上之人似要欠身，他隔着竹帘对爱妻子荷心疼道。
“蜜儿我已见过，同蕊儿一样，”他又端祥一下乳母怀中粉妆玉琢的婴儿，俊逸的面容愈发柔和，满眼爱意如涟漪微漾，“都生得......象娘子一般美丽。”
膝下已有数位公子，他私心仍偏爱千金。他的子荷，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一晃又是六年。
乌衣巷深处的 “焱府”，但见花木扶疏，楼台依水，小桥石岸，曲径通幽。
日影斑驳渐渐西沉。后花园里嬉戏的姊妹花，衣袂飘飘莲步轻移，手持轻罗小扇，频频追逐翩然起舞的几只彩蝶。不远处的秋千架上，一对璧人执手相依，心似双丝网，但愿人长久。
【二】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梅珈瑞两鬓微霜春秋鼎盛。几位老臣近来却接连上书，谏议立储。
静坐幽阁，他不禁轻叹一声。拉灯将军奉命持节出使西戎，已历十数载，仍未回还。边患时紧时弱，叹流星般划过的帝国双璧已远……
值此关头，立储，是当务之急吗？
浅呡一口她亲手熬制的玫瑰伏苓茶，深望一眼端坐一侧的凉子。岁月无痕，伊人犹在，梅花妆下一袭红罗长裙，气度雍容美貌如昔。
“娶妻当得凉姑娘。”他轻抚羊脂玉佩，依然记得自己辗转征尘寤寐思服的昨日。
识于微时，不离不弃。所以他许她当之无愧的后冠，与子偕老的深情。
是否......还应该加上一个子以母贵的太子之位？
嫡长子（代王弘）业已成年，天性纯仁温和恭谨，自小由德高望重的大臣及学富五车的文士教授辅导。初为人父的骄傲，与凉子琴瑟和鸣的半生，让长子在他心中的份量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他也忘不了昨夜月下，自己对身着浅碧绫的淑妃说出的“此特雅倩”。
初为绵延子嗣，继为笼络权臣，后宫不断壮大。是负了凉子，却也是身不由己。
然而，真的就只是如此吗？那些宝髻松松，铅华淡淡；那些举步轻摇，顾盼流转......在凉子经年不语的体贴里，他不愿深想。
幼子晋王岳，出自他如今最宠爱的淑妃，聪明俊美（美姿仪，少聪慧），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
21岁的长子，8岁的幼子，3岁的长孙......
立嫡立长的道统，首辅一口一个“好圣孙！”的颂赞，不舍去母留子的凄绝，不愿重蹈南境奇思四载煎熬的忧惧……
剪不断，理还乱。
“大王请爱惜龙体，妾身告辞。”此情此景，善解人意的凉子适时退出。
他循声投去一个温暖目光：“天色不早，王后也请早点歇息。”
瑞王沉吟良久，宣北风大学士进殿商议。
等待的间隙，他命宫廷乐师奏出《春秋》。感伤慢板狂喜快板，凌霜之韵绕梁不绝。
弦歌声中，又见恢宏。临窗远眺，秋风萧飒。眇鸿雁南归，惊老之将至，他口占一阙 -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三】追琢其章，金玉其相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渐行渐远的马车，将父子间的依依不舍拉成一条蜿蜒长路。
同样从此远离的，还有母亲！
“岳儿。”记忆中最后一幕，是父亲魁梧的身躯，挡住了射进窗棂的刺眼阳光，坚毅的目光穿透爱子单薄的身体，双手在他稚嫩的肩头用力按了按。彼时，回响在大殿掷地有声，是父亲一字一顿的教诲：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他记得母亲说过，不久要送他去晋国封地，毗邻外祖属国。母亲若思乡心切，还能顺路探访。
如今，父王却要他去千里之遥的南境！许是三年五载，许是十年八载。
南境之王专三千，与父亲相爱相杀一世。父亲真的舍得送我入虎口吗？
此刻，一辆马车相向驰来。擦肩而过时，他掀起一侧窗帘，发现另一辆马车里坐着的，也是一位少年，也正静静凝视他。
那是专三千的三王子，比他略略年长些。
从这一天起，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质子”。
晋王重新陷入回忆。
他还小，前路一无所知。不会想到，无处不在的风险以外，还有气候、水土、语言、习俗、人情、心理等等等等的不适。
而父王对他的期许是：“我儿，你不过是提前去到另一片王土。生存只是最基本的要求，你要提前预习所有的功课。”
“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父亲补充说，“你都要了然于胸。”
瑞王深知，他是将羽翼未丰的幼子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赌赢了，他才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去说服长子代王：他的兄弟晋王，更具备一统江山的能量。
万一赌输了......背对儿子，他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颤抖。旋即恢复。不！我梅珈瑞的字典里没有“输”字！
静立一旁的北风，看在眼里，无语深叹 -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四】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到达驿馆已是午夜。困顿中晋王被随行的北风先生摇醒。
稀落的欢迎队伍里，居然有久未谋面的子瑈姑姑！
得知北风师父将始终伴行，晋王曾暗松一口气。见到子瑈姑姑，差点失态惊叫。
“见过晋王。”姑姑也是强忍激动，平静请安。
一路风尘眉目依旧疏朗，身量不足却也挺拔庄重。王家气派，一览无遗。子瑈暗忖，再不是当年欢呼雀跃的小王子，幸亏没有冲上前给出一个大大的熊抱。
而曾在御膳房当值的自己，三年前已被派来此地，瑞王之深谋远虑可见一斑。
一灯如豆。仰天绿雪茶边，青瓷盘中盛着水晶丝糕和糖蜜果实。
“此心安处是吾乡。”见晋王隐隐鼻酸，子瑈一边摆盘，一边在他耳旁轻轻说。
昔年刎颈，各为其主。北风与焱公子也是久别重逢。
宴请名帖今日卯时已送达。次日即与晋王一道，被请到“焱府”接风洗尘。
忆及往事，北风曾夜驾小舟，过门不入，乘兴而行，尽兴而返。二人抚掌大笑。
“风兄，”焱公子一饮而尽，在舞姬缭绕中，对北风推心置腹，“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并非不愿陪知己一醉方休，然而不能。海量的北风佯醉。
未曾想，6岁的蜜儿被父亲和娘亲宠上天。盯着北风的飘飘长须，计上心来。
8岁的晋王，了解师尊之宅心仁厚，却并不敢造次。奈何如画小姐的剪水双眸一照，让人眼晕气短。毕竟也只有8岁，童稚的纯真占了上风。
就这样，蜜儿分步手绘，晋王笨拙地照猫画虎。微风拂面竹林清幽中一觉醒来，北风的美髯已被结成12根神气的麻花辫。
两位长者相视大笑，心中同时暗萌一念。
数月转瞬即逝。求贤若渴的千王也对北风无法忘怀。
传闻有一回瑞王外出，临走前，让北风留守，在马上下达九十多条指令。北风屈着指头计数，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盛夏，千王与北风骑马并行参观打渔，一路漫谈，问天地造化历代兴亡，都对答如流。他大喜过望，不等撒网即掉头回宫。
【五】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幼子北上至今，王后日渐苍白憔悴。
天色昏暗。身着胡桃纹缎的王后，凝视杯中岳西翠兰，半日无语。
是千王从未见过的脆弱。她本人的不让须眉，关键时刻曾劝他当机立断；她娘家的力拔泰山，是他能继承大统的重要保障。
不愿回想，烽火离乱。
同样不忍回顾 - “皇太孙”册立大典上，他作为藩镇赶来的皇叔之一，向侄儿行臣子礼。谨记先王遗诏“仁明孝友”的侄儿，非常过意不去，典礼结束后，特地在内殿再次举行仪式，以子侄礼拜见各位藩王……往事已矣！
瑞王狠心质子，正是因此前车之鉴吧。
自己新婚即向王后投降，后宫形同虚设。
三位王子，皆由王后所出。长子监国，次子戍边。
一位高僧曾预言：“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
次子曾七擒土著，威震南疆。日后是否甘心臣服，也是一大悬疑。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是年轻时奢侈的寂寞。
而今，尘封在心底无穷重负，都付与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当王后吟诵“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他脑中盘旋“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当王后抄写“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他耳畔回响“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无情不似多情苦。
他揽镜自照，正了正青衣小帽，让内臣打点好送给佳人的紫檀百宝饰物盒，由侧门出宫。
【六】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南境储君未立。无论谁上位，焱公子的千金蕊儿已内定为太子妃。
听闻蜜儿将随晋王返北，千王怔在原地。
焱公子不置一词，想必是心意已定。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他的心思，也被焱公子看穿了吗？
北上的蜜儿，青出于蓝，几年后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让北境无数贵公子为之疯狂。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接到线报，晋王殿下登太子位的典礼，将会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是否向瑞王飞鸽传书？他再度陷入纠结。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