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在梦里,我看见阳光普照,家门口的土墙上,有一只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的蜂在嗡嗡叫着,它在找一个墙上的小洞,瞅中了,它就会落在洞口,然后麻利地钻进洞去。我不知道蜂去洞里干什么,可能跟我一样,只是带着一份好奇和贪玩,要去寻找一个精彩迷人的世界。我知道不一会这傻子就会钻出来,飞到其他地方,再找一个小洞去钻。于是,我看它钻进去,就拿一个小玻璃瓶过去,极快地罩在洞眼上,一阵儿,蜂就成了我透明的瓶中带响的宠物。后来好多年,经常有嗡声不时响过耳际,似时光流过,绵延不绝,好似一种悠长美好的岁月回声……
蜂的嗡叫声在午后是最有意味的,好似鼓子弦声,那时妈妈在院里淘麦子,晴朗的天空日头无情地照在大地上,照在妈妈发旧的补丁围裙上。对妈妈而言,这日头是她等了好多天的……
一大早,妈妈就起来了,我的和肉一样香的瞌睡再也不能继续了,因为妈妈的脚正有力地踩在炕上,震得我难受。我爬起来,看见母亲正从炕头的三头柜里用碗挖出一袋袋的麦子来。三头柜的体积很大,有三个仓,能有好几百斤的容量。麦子是去年秋天装进去的,挖出来时还散发着麦衣子和尘土的味道。看样子妈妈今天是要淘麦子了。
院子里,妈妈早已支起了一口大锅来,姐姐提来水倒了大半锅,妈妈这时便将口袋里的麦子倒进锅里。麦子在口袋里沙沙响着,欢快地跳进水里。这是一次愉快的历程,新麦在木柜里呆了大半年,身上的土尘尚未脱去。妈妈拿着竹编的大漏勺,在锅里使劲搅着,那些华而不实的秕麦漂到水面,混进麦子队伍中的石子也落到锅底,只有那些饱满的麦子旋在中间。妈妈这会就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她用有力的手臂先把秕麦子一勺勺捞出去,然后把搅洗净的麦粒捞出来倒进一个放在脸盆上的空筛子中。这是一个去粗存精,去伪存真的过程。洗干净的饱含面粉的麦子在竹筛中漏去大部水分后,姐姐们便把它倒在地上铺好的布单或是麻袋片上。这时,洗过澡的麦子要真正享受一场地地道道的火辣辣的太阳浴了。
淘洗过的麦子要均匀地铺到地上,过一阵就要用棍子或是木榔头把子搅一下,这个活计是我的最爱。洗过澡的麦子有着洁净的和大地一样的肤色,一榔头把子搅过去便是一个大写的一字,再搅几下便成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一圈一圈绕个不停。路路盘盘,盘盘路路,妈妈会说,就这样搅,搅得好,这么好的日头一阵儿就晾干了。
这时刻,我已经放下手中的木榔头子跑到了院外的南墙根下,这里是我的战场。拿着我的小瓶,我在寻找我的伙伴。那是一只蜂,一只无毒的小蜜蜂,我相信它也是离开妈妈到南墙边来开心。它知道我会跟着它,像一架直升机,它在墙面上不停地飞来飞去,看到一个小洞时它就钻进去,我刚要上前去堵,它却又飞了出来,显然,这个洞不是它中意的地方。我悄悄跟在蜂的后面,我知道一定有一个地方适合它,它肯定会钻进我的瓶中。日头静静地照着这个大地,也照着这个大地上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一个沾满黄土的孩子爬在土墙前做着属于他的事情,除去蜂的嗡声,他早忘了一切……
日头最毒的时候也是麦子最容易干的时候,阳光像绸缎一样滑过,吸走了麦子的湿气。终于歇了口气的妈妈从葡萄架下的马扎上站起来,她抓一把麦子在手里,看一看,捻一捻,然后咬几颗在嘴里,嚼得那样香甜……我知道,妈妈的手虽然像老树皮一样粗糙不堪,但那是一双精灵的手,会干很多别人干不了的事,她不仅会给前街口那个老保管员刮出落进眼里的砂子,还会一针一线地为丈夫和儿女做出结实耐穿的鞋子,她会做出喷香的麦醋和家乡独有的浆水,还会用一双粗糙的手擀出匀称纤细的臊子面。当然,捻出麦子的干湿程度,让生产大队的磨坊里的那台磨面机多出又白又细的面粉才是妈妈的绝活,就像知道我的脾气一样,妈妈也清楚那台老掉牙的磨面机的脾气。
日头的火炉终于缺少炭火似的失却了温度,妈妈交给它的任务它已经完成,它懒懒地退向西天。西墙下的荫凉地越来越大,妈妈喊着我和姐姐的名字,一个撑麻袋口的重任在等着我们。一缕浓郁的麦香在空气里洋溢着,妈妈躬着腰,用精瘦的胳膊端起簸箕,一下一下的将金黄的麦粒装进麻袋,沉重的簸箕压得妈妈腰都弯下来,但她干得还那样起劲,瘦瘦的身躯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
多年之后,想到淘麦子的那个场景,便有温馨和伤感的泪水溢满眼眶,一个有八个孩子的母亲,她拉扯和承担的该有多少。好几麻袋的麦子在妈妈手里要揉捏多少遍才会成为喂养儿女成长的馒头和面条!没人知道妈妈身负的重量。只有八个稚嫩的孩子长大之后,他们才知道,自己健壮的身躯里,流着的,大多是母亲的血液和精髓。
蜂已归窠,我早已放了它。它也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洞穴。日头隐没在血红的晚霞里。屋檐下的台阶上,几个粗壮敦实的麻袋挤在一起,洗过澡的麦子睡着了,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做着甜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