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书评已经憋了好久不知如何下笔,从一开始爱到不行逢人都说好、觉得这就是我最想要的行文风格、总是轻描淡写的说着有趣故事、可自己写的东西自己知道这其实很悲伤,看到一半又有些审美疲劳、隐约觉得这就是读者青年文摘某个专栏的合辑,到现在已经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这样的情感历程对我而言已经见怪不能多说怪了。
很多时候我自诩有趣,因为可以在很平常的小事里脑补出非常好玩的情节,可和这本书相比还是差了一截,作者从很冷僻的书中看到只言片语就可以讲出一个完整饱满的故事。作者叫李敬泽,看了几篇之后上网找了他的照片,一个乡镇干部的形象,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么细腻的文字结合在一起,这之间又看了他的另一册散文,《小春秋》,风格依然如此。孔夫子的春秋笔法被后人解读为一切褒贬都不明说,而是字里行间流露出夫子的分明爱憎,那李先生的小春秋笔法似乎可以概括为不明言笑话,而是字里行间流露出先生的有趣。
知者自知。
而这种风格又很像青鸟集里要说明的东西。
李先生说青鸟就是“译”。“率鸟者系生鸟以来之”,“囮也”,一种引诱同类的鸟,约等于引狼入室,约等于翻译官,约等于汉奸,约等于媒婆,约等于你那个帮别人泡你的闺蜜,约等于青鸟殷勤为探看。
孔夫子的春秋笔法和李先生的小春秋笔法,都是他们自己思维逻辑的青鸟,却不明言,还要劳烦后之览者费尽心思,按照青鸟集里的观点,把崇祯遗言稍改一字,似乎可以这么理解,“是文人,人人可杀。”
包括他李敬泽自己。
从明万历时利玛窦来华传教,到清乾隆时马嘎尔尼率团出使,再到1840年的鸦片战争,语言的隔阂衍生出很多问题,李先生举了一例,鸦片战争前洋人说他们“demand from the emperor satisfaction and redress”,要求皇帝赔偿并匡正,可翻译者笔头一滑,竟使通牒式的照会变了陈情的状纸,“求讨皇帝昭雪申冤”。于是在道光皇帝的眼里,这场战争准确无误的回到了天经地义的经典情节:粗野的蛮夷头顶状纸跪地喊冤。道光本要“剿之”,看到这个,龙颜稍霁,“抚之”。
化外之民,桀骜难驯,但莫非王臣啊。
听起来这场战争似乎就是从一个翻译者的脑海中滚雪球般的打起来了,而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史料中连名字都没有记载,鸿爪春泥一般,紫禁城里的一只蝴蝶扇了扇翅膀,在广州掀起了一场台风,最后刮遍全国,绵延了109年。
下午公司的销售总监给我们一行新人做培训,我是这群sale中唯一的producer,关注的点自然不一样,甚至是和工作都无关的东西。其中有一句,”someone won’t say yes if you aren’t selling. Telling is not selling.”总监问我们这句话什么意思,我说“就像男生追女生,你给女生表白若是不问到底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那女生是不会跟你走的。”这么说起来就和古语相差万别了,这是言者有心,听者反而无意。
我想李先生在这本书里一定是埋下很多线索,每一条都指向不同的笑话,李先生有心,可读者倒不一定发现的了。平常我也会写写东西,杂七杂八涉及的也很广,就算是简简单单的一条朋友圈,里面都会设置些玄机,参不参的透看个人的修行,也许你看到某句话读懂了,会心一笑,这是属于你与我之间的默契,纵使隔着时光万里,那都是相知相识的知交。
知者自知。
当然了,扎心的解释是你的朋友根本不屑去思考言下之意。
有时候传达者和接收者之间是不平等的。
这是一种存在于创造者和理解者之间的博弈,比如说我之前在《竹秀》的书评里谈到,“就我个人而言,是特别讨厌散文的,因为它是主观意识特别浓重的文体,不巧我恰又特别自我,不屑去理解别人的说辞,君见山是山,我见亦然,君见山不是山,也教不了我如何如此如君。无论是朱自清徐志摩汪曾祺周国平毕淑敏,他们所阐述的大多都软绵绵,涉及的内容无趣的很,倒是丰子恺更有味道一点。他们所见的荷塘,所见的康桥,所见的乡土,于我何干,和他们相比我甚至更喜欢余秋雨这个酸腐文化士人,好歹跟着他我见到了当年未曾见,想到了当年未曾想。”
有话好好说,这是你的事,何苦要劳我去琢磨你在想些什么。
像是某天你幻想发一条朋友圈、分享一首歌、写一篇文章,心里面期待着某一个或几个特定的人看得懂、听得出心声,然而并不。
有些话就是要明说。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
倘若那天,把该说的话好好说。
说出来才真的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问我是不是还有些话想对某个人说却已经没机会了,我会点点头,告诉你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给你念两句诗。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高考分数出来之后,我托陈乐从他姨家的书店买了一套中华书局的简体横版二十四史,这五年断断续续还没看到四分之一,高中时受当年明月的影响,想从冰冷的史官的文字里找出有趣的故事。前几个月来上海面试,有面试官问我有什么爱好,“看书。”“最近看了什么书?”“三国志。”“哦?有什么收获?”“给您分享一个有趣的故事吧。曹操的父亲曹嵩逃亡到徐州时被州牧陶谦灭了门,至于他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注里有明确的有趣的补充,曹嵩得知陶谦要杀人,带着妾要逃跑,但是‘妾肥,不时得出’,于是只能藏在厕所里,被发现之后阖门皆死。谁能想到曹嵩竟然死在曹操那个死肥死肥的后妈手里?”
这一卷我是过年在家看到的,虽说死者为大,还是忍不住要喷饭。
我很欣赏李敬泽先生讲故事的能力,可以理解为窥斑知豹,因为他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些碎片。去年年初读了陈渠珍写的《艽野尘梦》,一个清末起家最后崛起成一方军阀湘西王的自传故事,不长,六七万字,但我想把这全篇的文言文字译成白话,就用自己的风格——万望将军体谅——加了很多新鲜的典故,梳理了很多风格明显的文字结构,很耗脑,断断续续中间中断了一年至今也只是翻了两章,全书的女主角甚至还没出场。但我想即使翻完了,那也只是复述他人的故事。
有机会的话,我想写一写《世说新语》,或者类似的笔记类古书。若说到预定的风格,应该就像这本青鸟集,不痛不痒,知者自明的乐趣。
等写完的那天,我是不是也该人人可杀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我,连被杀的资格都没有,福兮祸所伏,活着不好吗?
PS. 说到死,想起世说新语里伤逝篇的一个故事,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葬礼上,皇帝说你们可以各叫一声以示悼念。
于是葬礼上驴鸣此起彼伏,就像敌机来扰,四处拉起了防空警报。
“使君辈存,令此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