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杜甫
谁念这天地玄黄,算不到动如参与商。
夫子捻着山羊胡,眼睛扫过众学子,众人皆低头不语,生怕被夫子点名,唯有一人神色淡淡,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问水,你起来给大家解释解释”被点名的少年施施然起身,依旧神色淡淡,一张口却解的头头是道,夫子捻着一把山羊胡听的频频嘉许,众人也是一脸的崇拜,是了,这是叶问水,藏剑山庄二少爷,人人皆称叶家二少天纵奇才,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叶问水刚坐下,就听见夫子气急败坏的叫喊声“李傲血,这是学堂,你怎的又睡觉了”李傲血揉揉惺忪的眼,抬头看了夫子一眼,低头又睡了“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夫子被气的不轻,却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叶问水起身朝夫子做了个辑“夫子,不如以后我来教他,也当作自己复习了”夫子一听,眉眼瞬间舒展开了,连连点头“李傲血,日后你便不用来学堂了,由问水亲自教你,你可愿?”李傲血无所谓的点点头,他不喜欢这些,于他而言,谁教都无所谓的。
一晃就是十年,两人早已长成了翩翩少年郎,唯一不变的是叶问水依旧是李傲血的教书先生。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zàng)。哎呦,你干嘛打我!”李傲血委屈的揉着头。
叶问水摸出折扇,笑骂道“呆子,说了多少遍了,是秋收冬藏(cáng),藏,就是收藏起来的意思。”
李傲血委屈的低声嘟囔“都说了我不喜欢念书,我喜欢学打仗!”
叶问水轻笑“你连尽诛宵小天策义都不明白,怎么打仗?”
李傲血却一脸的理所当然“你知道的,你来教我!”
叶问水收起折扇,脑海中却想到那日他站在庭中树下,一身红衣,手提轻剑,身负剑气,那时他刚刚练完剑,叶问水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武学奇才,其武功更在自己之上,但若他上战场……叶问水攥紧手中折扇,淡淡道“我不会教你。”
遥想君已着寒裳,来不及陪你走这趟。
“问水,我……”李傲血满脸焦急惊慌,那日他正巧碰到城中招兵,想这好男儿壮志热血,本应保家卫国,于是毫不犹豫的报名参了军,却没成想问水竟会这么生气。
自从叶问水知道他参军后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连着几日都躲着李傲血,即使见到了也不同他讲话,好似他是一个透明人,今日好不容易堵到了叶问水,李傲血却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叶问水这次却停下了步子,几日而已,他的声音却有了些沧桑,又似是忍耐了很久“你……确定要参军。”
李傲血抬头看他,眉眼冷淡,不喜不悲,他一向如此,叫人猜不透,低头,良久后,一声重重的“嗯。”真是重啊,像一块巨石压在心上,叶问水闭上眼,明明是三春秾华丽流丽姿容,偏生料峭孤冷,烟笼了寒水月笼沙。
“你要知道,出了这藏剑山庄,我便再护不得你。”叶问水的声音中是掩盖不住的颤。
李傲血却是一脸自信“那时,便换我来护你。”
叶问水一愣,无奈笑到“真是呆子。”
李傲血最终还是参军了,离别的那天,他告别了所有人,却独独不见叶问水,“再不走,可就要误了时辰了。”身边的人开始催促,李傲血垂下双眸,长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傲血。”熟悉的声音传来,李傲血抬头,果然是他。“接着。”李傲血下意识伸手去接,是一把剑,“还好赶上了。”叶问水翻身下马“这,这不是藏剑山庄的传家宝么。”人群开始骚动,叶问水依旧神色淡淡,李傲血伸手就要还“这是你的传家宝,我不能要。”“给你,你就拿着,我虽不能上战场,可你既参军,就要带着我这一份一起,还这天下一太平盛世。”李傲血握着剑,只觉身上的胆子千万重。“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活着回来”李傲血重重点头,叶问水攥紧双全“走吧。”李傲血看着这残阳似血,转身,离去。“傲血”李傲血回头,“……没什么……一路平安。”李傲血转身,使劲挥手。
此别迢迢,未知何年再见。
东都千骑赴沙场,诛宵小或率宾归王。
残阳如血,与战火相映而艳烈无比,远处的硝烟浓重,兵戈相交声愈发清晰。昔日明月清风柳州城,竟成尸横遍地修罗场。 战马嘶鸣,兵戈敲打,战鼓擂得如惊雷,各种声响交织在此处天地之下,此为乱世,遥遥无期的乱世。
“将军,将军,叛军杀过来了”李傲血穿着定国铠甲,手持剑伫立在城楼之上,瓢泼大雨倾洒在他的身上,他神情凛然,巍然不动。看着着满目疮痍的柳州城“知道了,下去吧”“将军,我们……是”李傲血闭上了眼,他从一小兵到如今的将军,一步步走来,是踏着一推推白骨来的啊。再睁眼,双眸变得阴鸷冷厉。
“将军,将军,我们还剩六千人了,敌军……十万人马,人数悬殊,将军,我们……”李傲血握紧手中的剑,援军迟迟不来,他们的粮草也所剩无几,如此耗下去,必败 。“召集兵马。”“是。”
李傲血突然想到几日前叶问水在信中说,此战凶险。
既没有胜算,为何而战。
为何而战?罢了, 说他愚忠也好,执念也好,这片满目疮痍的疆土是他的家乡,这是他愿用一生守护的,家乡。 哪怕明天天便落得马革裹尸,骨沉沙场的下场。
“兄弟们,你们怕死吗?”
“不怕”
听着重将士无畏的声音,李傲血攥紧了手中的抢,但他们哪里有后退之径,即使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随我迎敌。”
“杀,杀,杀” 他鲜红的铠甲在朔风中猎猎作响,挥剑,剑刃寒气逼人,将一众刀枪棍棒格开,在挥出去,招招都是致命,宵小杀手哪堪匹敌,长剑穿过一副一副血肉之躯,带出的血痕淋漓一地。血雨腥风间,满地荒草尽然赤色,血流漂橹。上空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将一地血污汇成一条血河。他浑身浴血,如地狱的罗刹,又如同是勇猛的战神。污血溅满他身,他脸,混不见他眨一下眼。看不清面容,一双眸子反而愈加凌厉森狠,尽是嗜血的暗夜戾光。他奋勇拼杀,即便那黑暗深处一无所有,他却比世间任何人都喧嚣。是了,这是李傲血,即使深陷困境也丝毫不减睥睨天下之势的李傲血。
战况惨烈,刀戟相碰之声震耳欲聋,狼烟滚滚几乎遮住了大半的视野,只见身披红袍的天策将士在黑压压一片的叛军中浴血厮杀,像是一条不竭的血海。
“将军。”随着一声嘶吼,李傲血看着自己胸前的箭,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下。他想,原来这就是死啊,他要死了吗,不,他不能死,他答应了那人要活着回去,“问水,问水……我一定要活着回去。”
何忍红烛光冷透,新人旧酒君归未归。
“时辰已到,新娘上轿”
桃花灼灼,十里红妆。
“听说皇上把十公主赐婚给藏剑山庄的二少了,可真是郎才女貌啊。”街上总是不乏赞者。
山庄内亦是喜气洋洋,问水的贴身小侍卫猛然推开门,叶家二公子正端坐在那楠木雕花椅上把玩这骨瓷杯,手边是那叠的端端整整鲜红的喜服“二少,二少,京城传来消息说,天策左翼军...全军覆没,无一还。”“砰”手中把玩的青瓷骨杯已然成了碎片“你说什么。”语音未毕,叶问水已夺门而出,步子踉踉跄跄,哪有半分平日云淡风轻的模样,“少爷,少爷,你去哪啊,喜服还没换呐”“拦住他”叶问水还未出这湖心苑,周围已围满了山庄的护卫,正前方站着的正是叶家家主,他的父亲,“轰”的一声响雷,“父亲,我必须要去,我一定要亲眼看到他”叶问水攥紧双拳,声音已带了颤音“好,你要去,我不拦你,只是你要想清楚,你若出了这门,便是逃婚,便是抗旨,抗旨是什么后果,你是要这整个山庄的几千人都为你去送死吗?”又是轰的一声雷响,倾盆大雨已然浇下“砰”的一声叶问水直直跪在地上他仰头看着这漆黑的夜,脸上一片潮湿,分不清是这雨或是泪“来人,给少爷换喜服。”叶庄主的声音依旧是不悲不喜,有下人来扶叶问水,叶问水也不挣扎,整个人仿佛已失了魂,直至拜完堂,叶庄主才松了口气,叫来叶问水身边的小侍从低声吩咐道“好好看着少爷,半年内不许他出这山庄一步,不然,你的命也都别想要了”“是”叶问水今夜喝了酒,连走路都走不稳,他从未这般失控,可他不知道除了这般他还能如何,踉踉跄跄间,又走到了九歌馆,他推开院门,身后的小侍从想上前拦,还未碰到叶问水低沉的声音就传来“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进来”想到庄主吩咐的话,小侍从静默,而后“是”,整整一夜,大雨滂沱,叶问水在院内未出一步,待到天明,叶庄主才知叶问水一夜未回喜房,带人直奔潇湘馆,刚要派人进院寻人,“吱呀”一声,门开了,叶问水眼神轻扫众人,却似是再也撑不住,直直晕倒在地,“来人,快来人,喊大夫。”
问山问水未还乡,是否独行此路漫长。
柳州城一战,六千天策对十万叛军,无援仍死守,皆战死沙场,尸首难寻。
“爷爷,爷爷,这里有个人。”脆生生的声音在李傲血耳边响起,他努力想睁开眼,却只看到眼前猩红一片,眼皮不受控制的合上时,他想,这,大抵是他的血吧,他,原来还活着。
“好多血。”少女的声音依旧在耳旁呢喃,继而回头高声道“爷爷,这个人头上流了好多血。”
李傲血醒来只见一片陌生,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哎,你别乱动,你身上还有伤呢。”说罢就要扶他躺下,“我叫笙罗,这是我家医馆,那日你一身铠甲浑身是血,你是天策军吗?”说道天策军,笙罗一脸崇拜“我,我是谁,我不知道”李傲血摇头,一脸的迷茫。
“爷爷,他到底怎么了?”那老人连连摇头,“恐怕是伤到脑了。”
几个月的时间李傲血身上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可自从醒来后,整个人变的痴痴傻傻,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别人却听不真切,笙罗的爷爷可怜他,便留着他,更何况李傲血虽然脑子不好用了,可一身的力气,帮了医馆不少忙。
“小友,柳州城一战的遗址是在前面吗?”笙罗抬头便见一人眉目如画,俊秀清冽。不忍红了脸“是啊,出了城门再走三十里就是了。”“谢谢”叶问水冷冷清清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感情。“不客气。”
笙罗看着叶问水走远,回头见李傲血坐在一角落自言自语,于是大声喊道“傻大个,傻大个,刚刚我遇到一个人,好像是你们京城的呢。”李傲血仿佛没听见依旧喃喃自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笙罗见他不应声,就上前去拉他起身“走啦,傻大个,回家吃饭了。”“……哦。”
叶问水牵着马,眼中尽是苦涩 “呆子,我终于来看你了。”他越走越远却不曾回头看,哪怕一眼。
叶问水终其一生都不知原来他曾离他这么近,近到一个转身的距离。
忘山忘水忘故乡,愿秋收冬藏藏过往。
多年以后,往事都变成了故事。大街小巷都在大肆宣传着藏剑山庄二少爷如何如何天纵奇才,英勇神武,此战定能凯旋归来,天下太平已近在咫尺。却有人不免惋惜“若李将军还在,这天下恐早已是太平盛世。”
当长剑穿透叶问水胸口时,叶问水似是早已猜到了然,皇上容不下他,他赢了太多战,皇上怕他功高盖主,藏剑山庄先前为避皇上起疑,早已不参政事,本与公主联姻就是皇上为牵制藏剑山庄之举,可那日夜晚灯光昏昏下,李傲血入梦,质问他“你难道忘了我们要还这天下一太平了吗?”他惊醒,枯坐半夜,天色微亮,叶问水入宫,
“皇上,问水今日来,是想向皇上讨要天策军首领一职,望皇上成全。”
皇上至今日才要他的命,已数宽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于他而言,死更是解脱。
叶问水闭上眼,胸口一阵一阵的痛,却好过他日日孤独,在黑夜里润湿眼眶,又云淡风轻的,想起那句说一半未说完的话。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天藏(cáng)。”李傲血忽然顿住“问水,是藏(cáng)还是藏(záng)啊。”
参星居西方,商星居东方,二者各居一方。一星升起,一星落下,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