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城市的人们,见多都市繁华,早已习惯路人熙熙,视之为平常。有时,若哪处太过拥堵,还会无端生起厌烦与无奈。在城市生活,集市十分常见,逢天便是,各处都有,不足为说,谈不上有啥情感纠葛。
过去,窝在山野的村人,远离镇子和集市,成天伴着山田与流水,日日面对庄稼作物,以及家中为数不多的几头牲口。只有去往田间地头,方能偶遇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行人惦着家中活计,没功夫停留,更不会停下闲聊,微微含笑,点一点头,便算招呼问候。
若能上街赶集,对我老家“潭水”的村人来说,却为一幅洞天别开的画面!
小时候,不但人穷,土地也穷。村后那座大山,山上树木,早给村人砍伐殆尽,一样衣不蔽体,常年光秃秃地裸着,站山顶远望,老街就在山脚不远处。
这连绵起伏的大山,是雩山山脉的余脉, 横在“潭水”与镇子之间,成为难以逾越的拦路虎,把山村与老街分隔于山的两端。
平日,村里那些半大孩子,想看一眼集市都难。那会,我常对着村后的大山,遐想发呆,要是能轻巧翻过这山,跟着大人同去赶集,该有多开怀,哪怕只是想着,也会让我激动上老半天。
去往集市,仅有一条窄小的山间小径, 上山五六里,下山七八里,山无常形,路无常势,蜿蜒曲曲,山路与蜀道一样难下脚,不易翻越。从“潭水”山脚爬至大山高处隘口,陡峭异常,爬坡上山,一脚向前,滑退半脚,没踩牢实,跌倒摔跤,鞋子滚落,划破膝盖, 那是常有之事。
也就七八里的山路,非得花上一个多时辰,无形拉长家与集市的距离,一路走去,累得大喘粗气,浑身淋漓,衣服透湿。“潭水”村邻,只要逢集,喜上街,有事没事,非得溜达,前去转转,凑凑热闹,方才心安。
赶集那天,街上热闹非凡、人声鼎沸,这里一群,那里一伙,不是做买卖的,就是忙着采购家中所缺油盐酱醋等杂物的。有时,凑巧碰上某位熟人,或偶遇难得一见的亲戚,就站在街头或巷尾,相互问候起来, 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 还会扯着家中儿女情长唠叨闲聊 ……
赶集的日子,只有逢一、四、七才有。到了赶集那天,大人会早起,早饭吃得早,有东西要卖的人家,天蒙蒙亮就出门了,趁早上街抢占菜摊。
出门之前,不忘捯饬捯饬,穿戴齐整,套上平日舍不得穿的新衣,三三两两作伴,挑着担子,边看脚行路,边闲聊家常。
倘恰巧遇上周末,家里没啥农活,父母多半会同意我们小孩子同去集市。心情好时,还会给一两毛零花钱,随我们自己买点糖果瓜子啥的。
这群半大孩子,全都高兴得飞起,屁颠颠一路,忽前忽后,紧绕着大人,伴着大人闲聊口水,哼着只有自己能懂的得意小调,也不怕山高路陡,不俱翻山越岭。
每年正月初四,是新一年的第一个集,又称“发始街”(宁都客家人称第一次都叫“发始”)。“发始街”那天,不论晴雨,男女老少,穿戴一新,举家上街,讨个好彩。
四村八方涌来赶“发始集”的乡人,没过一会,本就不宽的街道与窄巷,就被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当街者,脚挨脚,肩揰肩,手臂不时撞一块,被撞路人,回眸相视一眼,复又匆匆散开。
沿街老屋两侧的檐下,摆满小摊,农家物产挨挤紧靠,各种时令蔬菜摊子:萝卜、白菜、芹菜、莴笋、大蒜、大头菜、高山盘菜……五颜六色的水果摊子:马蹄、甘蔗、甜柚、蜜橘……还有垂涎欲滴的点心摊子:冻米糖、麦芽糖、年糕、红薯干、小蛋糕、勺子糕、米冻糍、烧鱼子、芋子圆……其间又穿插各家铁具、木具、竹具等日常家什用具的摊子,摊并摊,箩筐挨箩筐,油锅连油锅……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热油上下翻腾嗤嗤作响声……
有时,街上实在太过闹腾,喧嚣与嘈杂声,此起彼伏,混杂在窄小拥挤的街道,哪怕你用力大声喊叫,对方还是听不清你说啥,买东西时,得靠手势比划,方可达成买卖。不堪的拥挤与热闹的氛围,真乃现代版《清明上河图》的实况。
过去,老街电影院拐角巷口,有几家人的大箩筐,插满各式彩纸竹灯笼。好多孩子围着放灯笼的箩筐,指点各自中意的灯笼,吵着大人,非得买一个回家,否则,断不肯心甘离开。
彩纸做的竹灯笼,尤为别致,细竹柄长四五十厘米,顶端一节,破成四小片,被扎成不同形状的灯笼骨架,竹架覆上白纸黏牢,拓上各种彩色人物,有孙悟空、猪八戒、唐僧……人物以红绿为主调,形象饱满,憨态可掬,鲜艳诱人。
灯笼里边竹眼的空洞,可插一枝小小蜡烛,夜晚点烛游走,不易被风吹,透映而出的暖暖烛光,红彤彤,感觉纸面上的那人物,随时会跳出来,特别鲜活有神,让这群小孩一个个都着了迷,喜欢得紧。
可惜,那些做纸灯笼的老人,如今都不在了,也没几个年轻人,会耐着性子操持此营生。旧时鲜艳美丽又可爱的纸灯笼,就这样消失于老家长长的街市,成为了真正的历史。
出老街的三叉大路口,里三层,外三层,排着长队耐心候着,被人团团围起来的小摊,定是卖“勺子糕”(一种混合米浆与芋头浆汁油炸的点心)的油锅点心摊。油烟萦绕隔壁,一定伴有一家相熟的麦芽糖摊子,两大箩筐一饼饼的麦芽糖,被敲成小碎块,随时待命,候着即将起锅的“勺子糕”。
热油锅下方的泥炉小灶,新添了没干透的柴火,还没全燃,正冒滚滚青烟,呛得路人都不敢开眼。
烧“勺子糕”的老大娘,坐矮竹椅,前倾身子, 膝前垫一块油麻点点的黑粗布,半眯双眼,一手握勺,置于木桶浆汁,稍稍轻抖,添起一勺浆料,另一手用铲子抹去溢出余浆,速速入油锅。倾刻,跟着嗤嗤油炸声响起,“勺子糕”稍呈嫩黄,米糕已熟过半,不再粘勺,轻轻抖落,翻烧另一面,待双面烧熟,捞起,置于锅沿,滤净油滴,趁热,重重紧裹一块块碎小麦芽糖。
很快,高温包裹中的麦芽糖,融化变软,轻咬一口,那细细长长的糖丝,便一头粘在嘴角,一头黏连手中的“勺子糕”,藕断丝连,犹如白线飘扬,又不易扯断。“勺子糕”香气扑鼻,混合麦芽糖的甘甜味儿,有点烫,又有点酥,还有点儿软绵甜腻,确实美味,真是过瘾之极……
集市深处,几间低矮泥砖旧屋的檐下,立起一个大凉棚,摆有几张方木桌,一碗碗现制手工“清汤”(混沌)刚出锅,正冒着缕缕热氲,依次放在方桌上。纯手工做的清汤面粉皮,厚薄合适,咬在嘴里,滑嫩又富弹性,面皮包裹的那点瘦肉馅,密实紧凑,软硬恰到好处。配上猪扇骨、大骨和尾骨于柴火土灶长时间熬制的高汤,如白粥般的浓郁稠密。只需两毛钱,便可享用一大碗飘着浓浓骨头汤汁的“清汤”。“清汤”美味又清香、甘甜又鲜滑,面粉皮、瘦肉团、猪骨汤汁三者相互融合、渗透、凝练出别具一格的味觉盛晏,与《舌尖中国》里的美食相较,恐怕还真不分伯仲。
如今忆起,直让我狂吞口水,“清汤”那鲜美的滋味,犹如还含在我口中一般,满嘴浓郁,嫩滑香甜,直冲舌尖味蕾。
老街邮政所隔壁,有一家小餐馆,主营炒菜与各种点心,逢赶集日,还兼做“清汤”。老板姓李,常会买我家作的蔬菜,与我母亲又是本家,很熟络。
李老板十九岁时,便从“洛口”来到“东山坝”(我们老家镇子的名字),在街上经营餐饮多年,不知是祖传手艺,还是他自学成才,反正在“东山坝”这一条老街上,李老板过人的厨艺,颇受好评。逢集市,更是人来人往,南来北往的路人,都喜去他家吃东西,往往一拨人前脚出门,后脚一拨人又踏了进来,生意异常的火爆。
一年夏日,那年我仅十一二岁,从家里挑了重重一担“凉薯”,我摇摆挣扎一路,来到镇上的老街。看我大汗淋漓,衣服湿透,疲态尽显,像是累极的样子,母亲眉毛上扬,微微一笑,朗声对我说道:“乖崽,累坏了吧,待我卖完这篓里的家伙,就带你去吃清汤,如何?”
我裂嘴开怀,赶紧嘻笑点头,生怕母亲会反悔似的。
夏日的骄阳,尤其毒辣。那天,一直挨到下午快二点钟,母亲才把身前那堆“凉薯”卖完,方有空闲,领着我来到李老板的餐馆。
我早已饿极,正烦燥不安,期盼了一上午诱人直流口水的那碗鲜美“清汤”,此刻,真放在我面前了。
现做“清汤”刚起锅,立马就端过来,热雾腾腾直往上窜,温度高,极烫口,不易吞下。夹起一个嫩滑的“清汤”,我使劲吹气降温,稍稍凉了一点点,就速速吞下,烫得我嘴巴直哆嗦,“清汤”亦在我嘴里上下来回抖动,发出“咕噜、咕噜……”声响。
母亲照例不肯额外多花上两毛钱,总说自己还不饿,断不会也叫上一碗“清汤”。她搬来一把凳子,坐我身旁一侧,看我狼吞虎咽如饿极的小谗猫子,一个劲同我讲:“慢点,乖崽,不急,还早,我们有时间。”
与我共一桌,对面是一位中年男子,他点了一大盘鲜辣椒炒肉,估计还有啥事情在等着他,他没扒上几口饭菜,就付了钱,匆匆离开。
剩下的大半盘子菜,放在我面前,合着嫩辣椒的香味,还有那诱人的猪肉气息,勾引我时不时瞄上几眼。
没想,母亲一把靠近我,端起桌上那盘剩下的辣椒炒肉,一股脑倒进我的“清汤”碗里,还好我这桌没有其它人,也没人留意母亲倒菜的情形,我低着头,脸蛋霎时变红烫,就着碗里汤汁,尽管辣得浑身冒大汗,我还是一口气胡乱吞完,感觉自己象做了贼似的,慌慌张张跑出餐馆,留下一脸纳闷的母亲,在后背看着我。
老家集市的过往,丰富了山村乡邻单调无色的生活,更滋润了我儿时的成长,多了许多念念不忘的美好回忆。
老街集市上的各种风味与小吃,如此有诱惑力,时不时还会刺激一下我的味蕾,让我至今还难以割舍与忘怀。
尤其是那个夏日,母亲倒给我一盘人家吃剩的辣椒炒肉,是我儿时在街上从没吃到过的人间美味,那鲜甜香辣的味道,那细腻嫩滑的肉片,满足了我这个小馋虫的口腹之欲,成就了我另一种不同记忆的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