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诺,今天晚上等我。”六点的时候,我从燕山回来,狄一一的微信就发过来了。我烦燥地把手机扔到后座,一踩油门,车就飞了起来,敞开的车窗吹来的风像一只只小虫叮咬着我的肌肤,有些疼,但更多的是痛快。导航仪上那温柔的女声正在不停地警告我:“你已超速,你已超速。”我继续踩向油门,心里想着狄一一拿到那巨额的罚款单会不会脸黑得像刚从他的矿里出来一样。
狄一一是谁?对南都的人来说,狄一一是南山矿业集团的董事长,而南山矿业,南都工业十大明星企业的领头羊而已。只是我只是飘到南都的一粒小小的种子,所以,狄一一对我来说,就是那个爱穿白衬衫,爱听我唱歌,吟诗讲故事的男人而已。
此时,四十八岁的狄一一正坐在我的面前,他的脸果真如他的矿一样,黑得可怕。
“小诺,你可以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没去哪,就在家睡觉了。”我一边玩着狄一一刚刚送给我的水晶项链,一边不痛不痒地回答着。
我知道狄一一想问什么,昨晚我疾速开到燕山山顶的时候,一定被那万能的摄像头给拍到了,而收到违章通知的狄一一实在想像不出那么晚了,我一个人开着车去山顶干什么?狄一一早就忘记了昨天是四月十八,去年的四月十八,狄家那个满身肥肉的大夫人,从我的床头抱走了我刚刚出世的孩子。昨天,我只是想站在南都的最高处眺望着山那边的狄家,想像着我那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在一群不相干的人中间是多么地孤单,就像他的母亲,在这个不相干的城市里是多么地孤单。
“是吗?老王说,你半夜开着车跑出去了。今天早上天都亮了才回来,是不是?”
“是啊,我睡了一会睡醒了,看到月色很好,昨天可是十八啊,月亮多圆。就出去看看啦,然后回来就睡觉了。”我有点想抽自己一耳光,竟然还奢望着狄一一能从我的言语中听出点什么。
“小诺,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狄一一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好自为之吧。”狄一一说完,摔门而去。
我跌坐在狄一一刚刚坐过的沙发上,那沙发上,还有着他的温度,我久违了的温度。
狄一一的宝马车发出尖锐的喇叭声,然后我听到狄一一对着司机老王大声地喝着:“让你盯着莫小姐的呢,她半夜跑出去,你不会跟着啊。万一她要是出什么事,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滚,都给我滚开。”我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看狄一一生气,他越是生气,我越是觉得过瘾。而在那久远的记忆里,我曾经是那么地喜欢看狄一一的笑容,他对着我笑,他牵着我的手笑,他拥着我笑……
可是狄一一不再破口大骂,我呆坐在那里,等了很久,又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狄一一的声音,我站起身来,冲向车库,偌大的车库里,只有我那辆小小的红色跑车孤单地停着,狄一一早已经不知去向。
我看向院子深处的一个长亭,那里正开着美丽的紫藤花,整个亭子被悬挂着的紫藤装扮得十分雅致,而那蓝紫一片的花藤紧紧地缠着树,与树成了不能分开的整体。这长亭是两年前狄一一特意修筑的。狄一一喜欢李白的那几句诗,可他怎么也背不会,于是,他最喜欢拉着我的手在这长亭里漫步,听我轻轻地吟诵: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狄一一说,这满树的紫藤就是为了留住我,留住我和狄一一的所有的美好。
狄一一遇见我时,我正在南都的一家旅行社当兼职导游,狄一一要带几个贵宾去玩南都的云湖,因为是临时起意,旅行社找不到专职的导游来带,只能低声下气地向狄一一推荐我这个兼职。狄一一当时就火了,冲着旅行社老总一顿训斥,然后回转身,看到我,竟莫名地停住了他的狮子吼,拉着我就上了他的车。
云湖除了湖其实并没有什么,但狄一一一路上都很兴奋,他不停地问我各种奇怪的问题,一路上的花花草草全变成狄一一的话题。自认为把云湖导游词背得滚瓜烂熟的我常常被狄一一的问题问得面红耳赤,幸亏狄一一并不在意,他很快地就会去问下一个问题。
幸好,云湖的景观道有一段种满了紫藤,我像抓到救命草一样地飞奔过去,指着那一串串稠密的紫色的花儿自信地讲起来。狄一一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听我说着那个一心想要爱情的女子是怎样虔诚地祈祷,又是如何在深夜爬到山顶等着那个上苍说注定要遇到的男子,久等不来,又是如何失望地下山,却在下山的途中被蛇咬到,在悲伤弥漫心田的时候,那个穿着白衣的少年飘然而至,帮她吸去蛇毒,送她回到家里。
“ 他们一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狄一一笑着,用手掐下一朵紫藤花。“别掐,有毒。”我惊叫。“蛇毒啊,莫导,要是我中毒了,你会亲口帮我把毒吸出来吗?然后送我回家,然后……”狄一一伸手拉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差一点跌进他的怀里。“莫导,你的脸在这花下真的挺好看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狄一一继续没心没肝地说着,完全不管我早已经红透了的脸。“莫导,继续,继续你的故事。”
我努力镇定下自己的情绪,重新站在花下,继续着紫藤花的故事。“女孩爱上了男孩,但是女孩家是个富贵家,而男孩却很穷,女孩的父母当然不同意她们的婚事。”
“可惜了,可惜了。”狄一一故做同情的样子真的惹人生气,我怒嗔了他一眼。“莫导,你生气的样子蛮可爱的。”狄一一一边笑着,一边不忘调侃着我。“继续,继续!”
“男孩和女孩为了他们的爱情在他们相遇的山崖跳了下去。后来,在他们殉情的悬崖边上长出了一棵树,那树上居然缠着一棵藤,并开出朵朵花坠,紫中带蓝,灿若云霞,美丽至极。后人称那藤上开出的花为紫藤花,紫藤花需缠树而生,独自不能存活,便有人说那女孩就是紫藤的化身,树就是白衣男子的化身,紫藤为情而生,为爱而亡。”我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流出眼泪。狄一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等我终于一口气把故事讲完后,他竟然轻轻地拥过来,“莫导,如果我是那树,你可以做我的紫藤花吗?”当然,狄一一只是象征性地问了问我,回到旅行社,他一下子签了一个月的旅游合同,而每一份合同上都注明了导游必须是莫小诺。
半年后,狄一一带我来到了这里,他说,他要给我一个温暖的港湾,一个开满了紫藤花的美丽世界,而他会一直做那棵树,任我肆意的缠绕。一年后,狄一一带来了那个满脸横肉的女人,她一脸惊喜地看着我,还有我身边那个还在哇哇大哭的娃儿。狄一一说:小诺,把儿子给她吧,她会好好地照顾他的,以后,你的儿子会继续狄氏所有的财产。
狄一一永远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孩子被抱走那天,我一点也没哭,只是呆呆地坐在紫藤树下,看着满树的紫藤花在春风里柔软。就像狄一一不会明白,我愿意跟着他来到这个宽大却寂寞的庭院时,根本不知道他就是南都最最有名的人物。狄一一当然不会相信,当他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紫藤花时,我已经无法拒绝这注定的命运了。
风轻轻地吹过,满亭的紫藤开始摇曳,淡淡的清香幽幽地飘来。我又一次看向这长亭,看向这美丽的紫藤花,脚踩向油门,冲了上去。
“莫小姐!”惊呼声中,我看到满树的紫藤花纷纷坠落,那紫中带蓝,灿若云霞的花儿啊,像一只只蝴蝶,终于可以脱离那龙蛇盘蜿蜒的枝蔓了。虽然,花儿是那么地清楚,离开了这枝蔓,也就意味美丽的消逝,生命的终结。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那枝蔓已经不再可以任性缠绵,不再担心自己的风吹零落,离开,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吧。“狄一一,我终于,终于可以不再做你的紫藤花了。”透过反光镜,我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飘飞的紫藤花轻盈地落在我的车上,再过几个月,这花会再次开放,只是,狄一一,如果再让我在花开的季节遇到你,看你雪白的衬衣在紫色的花串里倘佯,我是否会静静地走过去,柔声地问你:“我是莫小诺,你是狄一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