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专实习那年,我做了流水线工人

2017年12月的一个中午,寒风凛凛。在嘉兴某小镇某工厂门口,像往常的饭点一样,身着蓝色厂服的员工进进出出。

出门后多数人右转,朝着马路斜对面走去,涌入一家名为“飘香食堂”的大厅。少数人出门向左,走向稍远处的几个路边摊:搭着简易的棚子,摆放着三五几张折叠木桌。

出来的许是饿着肚子,双手插进裤兜,微低着头,脚步匆匆。到进门的时候步子慢了下来,开始和认识的人交谈。一只手从裤兜里拿了出来,熟练地夹着香烟,同寒冷的空气一起吸入,再轻轻吐出,神情畅然,尽显酒足饭饱后的慵懒。

一阵风又起,吹得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骂骂咧咧地加快了脚步。

在大门右边的自助提款机旁,站着三个青年,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背着鼓鼓的书包,每人拉着一个行李箱,原地跺着脚,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服里。

“喂,请问是xx公司的人事李先生吗?我们xx学校过来实习的,已经到门口了。”

我拨通了电话,声音显得有些颤抖,向电话那头解释着我们的来历。

“你们怎么周六过来,周六宿舍科的不上班,安排不了住宿啊。”听完我愣住了,抬头看向另外两个同学,来之前只想着今天的机票最便宜,其他的一概没有考虑。

“那……我们怎么办?”最后,人事只能临时把宿舍科的叫来安排住宿,让我们到宿舍楼下等着。

周围呼呼地刮着风,已然感觉不到耳朵的存在,阳光洒下的温暖没有丝毫停留,随风而去,留给人的,只有依靠瑟瑟发抖以维持体温的权利。

我们从两千公里外的蓉城来,越过川蜀大地的层峦叠嶂,心里想着跑远些,远到长江尽头,倚海而立的城市,撕开狭隘的双眼,览够一切繁华,以平定年轻躁动的心。

临来之前,老师都说这里是个好地方。此时环顾着周围如出一辙的厂房,呼吸的冷空气中仿佛夹杂着金属、机油的味道,门口出入的工人依然络绎不绝。

恍惚中,我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穿着同样的深蓝色工服,头发显现出被帽子压趴的样子,紧紧贴着头皮,长出一截的厂裤盖住了大半个鞋子,每走一步,脚后跟处与地面摩擦着,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但我想,一定是疲惫且麻木的。

“咱几个跑这么远,怎么就是这么个鬼地方,我后悔了。”另一个同学也表示赞同

我的思绪被打断,接过话来:“走吧,先找个地方吃饭,饿了。”

五分钟后,我们三个坐在了之前看到的路边摊小桌旁,身边挨着各自的大行李箱,拉杆上挂着背包,本就狭窄的摊位一下子更挤了。

十块一碗的杂酱面量很足,满满的一碗,喝下几口红油的面汤,一股热气润喉而过,流进空荡荡的胃里,红油的辣味更是刺激了原本沉睡的消化机器,强烈蠕动起来。风卷残云过后,身体暖和了许多,趁着身体的热乎劲儿,我们拉着行李钻进了食堂,想着总算有个避风的场所。

饭点刚过,食堂安静了许多,打饭窗口的菜盘大多空了,剩下些残羹冷炙,食堂的工作人员并不嫌弃,端着各自的饭碗往里盛着剩菜,就近找一张桌子围着坐下,有说有笑地吃着,一切显得习以为常。

下午两点左右,宿舍科才过来给我们办理了入住手续,抱着刚在公司买的便宜被子,我们被带到了宿舍。一开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但随之而来的是臭袜子的味道,令人作呕,屋内门窗紧闭,这股味道出奇的浓烈。

管理员拉开窗帘,整间屋子敞亮开来,瞥了一眼右手边的卫生间,发黄的马桶没了马桶圈,冲水器没了盖子,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回头再看屋子,普通的八人间,还算宽敞,此时三个床位正睡着人,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空床位上堆满了行李和杂物,床底下看不清,但想来就是臭味的源头了。

正前方是玻璃门,门外的阳台挂着三两件晾晒的衣服,玻璃门上方,是台空调,跟马桶冲水器一样没了盖子,裸漏着里面的结构,黄的有些发黑,发出轻微的电流声,苟延残喘地为屋子维持着室温。

“他们三个这个月上夜班,白天都在睡觉,你们动作轻些。”管理员说完又叫醒其中一个,在他迷迷糊糊地回应中,说明了我们三个入住的消息,又朝我们嘱咐几句,便匆匆走了。

为了不影响他们睡觉,小声商量过后,决定等他们上夜班后,我们再回来收拾床铺,便放好行李,拉上窗帘,重新出去了。

晚上八点,估摸着宿舍的几个哥们儿已经上班去了,我们到超市买了日常用品,这才回去各自收拾。

后面的安排依次是办入职、体检、培训,直到周四,我们才正式上班。在此之前,上夜班的其中一位室友向我们讲述了他在公司两年的经历,分析了我们即将迎来的命运。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也架不住室友对公司义愤填膺的埋怨与控诉。内心的堡垒随之崩塌,我们只剩下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

最后,我们三人中只有阿吉被分到了技术部,两个被分到生产部,我是其中之一,侥幸的想法荡然无存。看着去技术部的阿吉走进另一扇大门,不由得苦笑,赶紧跟上另一位,走进了生产车间的大门。

这里的人被分为了无数个班,每个班都有一个小班长。我和他进入了不同的班,我的班长看上去大我几岁,个子不高,头上戴着一顶小红帽,代表着小班长的职位。班长带着我找到了专属鞋柜和衣柜,领了无尘服,再一一换上网帽、手套、布鞋、口罩,全副武装后,把我带到了产线。

车间很大,摆满了各种大型机器,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机械声充斥着整个车间。但整个车间干净得让人意外,绿漆的地面一尘不染,亮的有些反光,显然有人时常打扫。再往里走,看到了很多跟我穿着白色无尘服的员工,四人一组,两两对立,围着一块矩形状的大板忙活着。

班长把我带到其中一个女员工面前,说:“新员工,你负责带她。”

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回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手里的活,班长走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人同时也打量着我。

“你先看看吧。”女员工跟我说了一句便不再理我。

我点了点头,开始环视周围的人,负责教我的女师傅身材娇小,声音听上去年纪并不大,这里所有人都被无尘服和口罩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除了高矮胖瘦也看不出其他。

我索性也不看了,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的手上。

之前注意到的矩形大板,是一块长两米,宽一米的玻璃。上面铺着六串电池片,正好占满玻璃板,头和尾各两人,对电池串的摆放位置进行调整,用透明胶布固定,并放上焊条,整个工位被称为“排版”。

接着玻璃板会被传送到女师傅的位置,右手拿着电焊笔点下,随即左手拿着镊子,按压点位,焊接牢固。整个过程只需要零点几秒,一直到整根焊条都焊满为止,被叫做点焊工位。

最后由前面排版的人走到第三工位,继点焊过后,给电池板盖上盖板,贴上条码,随后进入传送带,流向后面的检测工位。

这些知识我是后面才知道的,此时的我只看到女师傅“手起刀落”,一直在板子上戳着什么。排版的大姐工序很多,手脚很快,排完版又立刻走到第三工位盖板贴条码,紧接着又回到排版工位做下一块。

机器里叠了很多电池板,时不时在增加,一块流走,一块又流出 ,好像永远做不完。整块区域给我感觉像一个剧本,每个人都有几句固定的台词,又像一只陀螺,不停地重复着旋转。

一直到下午,女师傅才让我从最简单的盖板开始,我拉住盖板的两角轻轻一抖,一下掀起了脆弱的电池片,其中几块当场“去世”。

我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问:“不会要我赔吧?”

再后来,我连盖盖板也不用做,只需要把两块条码贴好,再按下绿色的完成按钮。

晚上八点,开完下班会,我和另一个同学互相搀扶着回宿舍,即使今天什么也没做,可硬生生站十来个小时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原本十几分钟的路多走了十分钟,坐在床边泡着脚叹着气,各自说着第一天上班的经历。

得知去技术部的阿吉工作轻松很多以后,我由衷地羡慕。

躺在床上,尽管开始犯困,脚上的疼痛刺激着神经,让我保持清醒,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恢复过来,心里难免开始打鼓。

一个星期后,我已经开始盖盖板,虽然比别人慢,但也能勉强对付着,脚上的疼痛依然持续着,不过好在第二天都能恢复过来,然后又开始新一天的疼痛。排版工位的大姐说,刚做的时候,每个人的脚都得疼上半个月呢。

大姐是山西人,性格开朗,说话的时候某些字眼带上点山西味,听起来很别致,她老公也在这个厂。他们原本在山西开饭馆,一个月能挣万把块,跟现在进厂的收入也差不多。

“那为什么还进厂,开个饭馆多自由啊。”我感到不解。大姐说开饭店操心,而且店里经常有喝酒喝到大半夜都不走的醉汉,她不喜欢。

18年1月1日,元旦这天,我开始从白班转到了夜班,第一天铁定是最难熬的,到了下半夜,整个车间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只是出于习惯性的完成手中的动作。

我就更不用说,眼睛微睁着,头上已经冒出了虚汗,我不是没熬过夜,我只是从来没有做过一个熬夜的工人。

凌晨四点是吃饭时间,我独自坐在走廊尽头的地上,摘下不透气的塑胶手套,手掌被汗水泡得发白,十个指腹上起了褶皱,一股汗味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深冬凌晨。一股寒意从地下传来,瞬间蔓延到全身,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愿意起来,我更想抓紧时间让脚得到喘息后面几小时还得靠它继续撑着。

​夜班的第二天,跟我同车间的同学就受不了,他说他的脚很疼,他说他们班的人针对他,他说大班长不给他签离职单,他说他的床上用品让我们俩分了。

我回到宿舍,空床上的行李少了一份,他走了,离职单没有签,一赌气就走了,做了十几天,一毛钱也没有,他白干了。

原本宿舍只有我们两个作息相同,他走了,我成了宿舍的独行侠,只能对着破旧的马桶,诉说着我今天又弄碎了几块电池片,吐槽着脾气暴躁的返修员又指着谁鼻子骂。

我扯下他的床垫,加在自己的垫子下面。年深日久的空调在我们来的第二天就坏了,工厂的便宜被子盖在身上像张被扎了孔的煎饼,又薄又透,每晚都被冻醒好几次。

外面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投了进来,我脱掉外套,拉上窗帘,不想让一丝光进来,屋子里完全暗了下来,我转身钻进被窝,脑袋也钻进去,也并不会觉得呼吸困难。他的被子,就留给阿吉吧,我想。

大姐说的不错,半个月后,我的脚不再疼了,干活也越来越快,已经开始排版。可我跟他们的关系依然不温不火,除了跟大姐偶尔说几句,不愿意跟其他人搭话。只知道埋头干活和反复看时间,自从进车间以后,才对度日如年几个字有了深刻体会。

月出而作,日出而息的生活继续消磨着我的的身心。我开始每顿吃很多,尽可能弥补身体的损耗,下班后也不会再玩手机,抓紧时间睡觉修补精神的损耗,可我还是一天比一天累。才明白过来,身体和精神的劳累可以恢复,可如果心累了,又要靠什么来振作。

一天下午,我被一阵开门声吵醒,接着有人打开了灯。

“还在睡啊?”同学阿吉的声音传来,我用手挡住刺眼的灯光,迷迷糊糊地半坐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不上班吗?”

“五点半了,吃饭时间,找你说说话,说是一个宿舍的,我已经半个月没看见你了。”

“吃饭不是只有半小时吗?”

“我们技术部一小时,管的松,嘿嘿。”阿吉略显得意地答到。

生产部每次吃饭都是轮流,换下身上穿的一整套,吃了饭再重新换上,时间只有半小时,再进去换下一批出来吃,没办法,机器是不能停下的。想到这里,心里再度黯然,一方面羡慕技术部门的优待,一方面对这般暗无天日的生活厌倦了。它就好像每天凌晨四点,我休息的那条走廊,漆黑、冰冷,一眼看不到头。

“我坚持不住了。”我平静地说,然后抱着被子下弯曲的双腿,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咋了,这就不行了。”

“你不知道我每天过的什么生活。”

“我咋不知道,我们车间也有负责生产的,我看他们干活了,也还行啊。”

“你只是看了,我是一直在做,你理解不了我的痛苦。”

他不说话,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我深深地吸上一口,让烟雾尽可能钻进身体,盼望能尽可能多地带走我内心的疲惫。我不是不会抽烟,只是过去几年很少有想抽烟的时候。

“那钱呢?我们过来这趟花了挺多钱的,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吗?”阿吉吐了口烟,说道。

他属于设备部,只有产线上的机器出了问题,才由他们出马解决,其他时候是自由的,待在设备室把门一关,自成一个小世界。他是不想走的,他的日子好过很多,还有机会学点技术。

但他说的同样在理,出来到现在花了不少钱,来时都跟家里说好实习好好挣钱,不回家过年了,现在回去,实在是划不来。

见我犹豫,阿吉接着说:“人事不是说了产线上做满三个月,可以申请调到技术部门吗?到时候你就解放了,再忍忍吧。”

我接到表哥的电话,是在两天以后,上夜班的两个小时前。

“舅舅在工地,手被碎石机的传送带扭断了,一个星期前的事,你刚去实习不想你又跑回来,所以舅妈他们瞒着你。”

等表哥一股脑说完,我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舅舅正是我爸,立马急了起来,两句话说完挂了电话,随即拨通了我妈的手机。

半小时后,结束了跟我妈的通话,又在微信上收到了我爸拍的片子。清晰可见右手上臂臂骨完全断开,右手大拇指指骨粉碎性骨折。这段时间一直在输液消炎,一星期后做接骨手术。

我站在阳台上,回想刚才的通话。电话里我妈声音沙哑,她身子弱,眼窝子也浅,想来这段时间偷偷哭了不少。我爸的声音很虚弱,他身材高大挺拔,活生生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病痛也终究抽空了他的身体,我才想起他已是知命之年的老父亲。

“我没事,养养就好了。听你妈说你实习很累,累就别做了,回来吧,我过段时间还是可以出门打工的。”

我爸的声音反复萦绕在耳边,这是我听过他发出的最病态的声音,又是我听他说过最有担当的话。

望着宿舍对面的一间间厂房,灯光明亮,嘈杂的机械声不断扩散,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暮岁的夜晚来得太早,晚上的寒风更是刺骨,今夜刮得尤其猛烈。

我迎风而立,竟忘了寒冷,并不是我适应了,而是体内窜动的热流足以分庭抗礼。

有人说,南方的冬天看不到北方的银装素裹,冰天雪地。永远是一片萧条之色,只有沁骨的冰凉。可这一年,我真的看到了南方飘起漫天大雪。

夜班的凌晨三点,今晚我师父休息,代替她的是班上工龄最长的艳姐,此时我正听她说着我师父的坏话,时不时说得激动了,放下手里的活,拿着镊子挥舞两下。如果不是戴了口罩,一定能看到她唾沫横飞的样子,以及因兴奋而涨红的脸。

周围的人随声附和,我不再像刚来那时候沉默寡言,偶尔也搭着腔,心中明者自明。

抽烟回来的强哥走过来说“外面下雪了。”

吃饭的时候,我换好衣服,后来我不再到昏暗的走廊里蜷缩着身体,而是到车间外的食堂,吃上一碗六块钱的清汤面。

路灯下,果真稀稀疏疏地飘着雪花,不像细雨那样飘得一致,凌乱地跳动着,悄无声息地落下,润湿了地面。

下了夜班,天已经大亮,雪还在零星地下着,路边铺上了薄薄一层积雪,有人刻意绕到边上走几步,印上一串串脚印。雪后的温度更低了,大家纷纷裹紧套在厂服外面的羽绒服,脚步轻快。

我深吸几口冷空气,整夜的疲惫一扫而空,下班的愉悦感涌上心头,同样裹了裹厂服,迈步走向食堂,打算喝一碗我最爱的皮蛋瘦肉粥,晚了就没了。

等我睡醒,晃晃悠悠地拉开窗帘,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了我,积雪盖满了厂房的屋顶,四季常青的树上堆满了蓬松松的白雪。大雪还在飘着,不再是之前的星星点点,如柳絮一般落得更快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上班的道路上垫了一层冰块,踩上去嘎吱作响,不时有人脚下一滑,狼狈地稳住身子。草坪上像被铺了厚厚的白棉被,一脚踩下,雪没过了脚踝,草坪上留下个窟窿,铁栏外的几处民房若隐若现,朦胧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当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是在我在这里上班的第四十七天,看着银行短信上4765的数字,我深深感受到了收获的喜悦,无以言表。

默默打开微信,点开我妈的头像,转账3500,备注:慈乌反哺。

渐渐地,我在车间越来越开朗,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听她们说着某领导鲜为人知的丑事,讥讽着隔壁班每次都没我们做得多,以及他们天天咆哮的女班长……

我师父对我说:“你怎么回事,来了这么久,居然才和我们混熟。”我尴尬地对她笑。

“诶,我问你啊,我们班那些臭娘们儿经常说我坏话,说我又凶又恶,你觉得我凶吗?”说完歪过头看着我,等着我回答。

的确每次她轮休的时候,班里讨论的话题中或多或少都有对她的不满,看来多少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

我想了想,对她说:“别人怎么说我不知道,但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女师父大我三岁,重庆人,平日里性格泼辣,背地里别人都管她叫“小辣椒”。平心而论,对我倒没发什么火,看到我吃亏了只会骂我傻,被返修员骂了还会替我出头,有点护犊子的心态。

“算你有点良心。”

春节将至,班长来统计申请回家过年的名单,当然,要求多数人是得留下的,工厂不能停下,进厂未满半年的,也首先排除在外,末了能回家的不过一手之数。

随即为了鼓舞士气,班长大声说道:“按照公司惯例,春节期间坚守岗位的,奖励1400元,且上个月的工资提前发放,让所有人能在过年前领到工资。”

 班长走后,大家议论开来,纷纷打趣着能回家过年的幸运儿,艳姐恰好是其中一个,此刻正兴奋地说着家乡过年的习俗,眉飞色舞。拉下碍事的口罩,富态的脸又一次红了,上了额头。

我原本就不打算回家的,听到额外奖励和工资提前的消息,也是高兴的。

腊月二十九,工资到账那天,许是通知不到位,隔壁班的一个小伙子这才得知消息。当场扔掉手里的工具,脱下无尘服,谁也没告诉,自离回家过年去了。

怀着4900块带来的激动心情,就到了除夕。车间大门挂上了红灯笼,走廊里贴着喜庆的墙纸。机器照旧运转着,只是人少了些,诺大的车间稍闲空旷。

对面的河南姑娘拉下口罩的瞬间,我看到一张精心打扮过的脸。碍眼的雀斑被隐藏,浅淡的眉毛被细细勾勒,泛白的嘴唇被盖上一抹鲜红。

长期倒班留下的痕迹消失殆尽,重新呈现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艳丽。此刻口罩显得厚重,将一切掩盖其下,似乎也并不重要,这是她给自己的仪式感。

今天谈论的话题大都一致,无非是除夕夜吃点什么,往年在家除夕夜吃些什么,氛围活跃,手上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也没人去催,返修员出奇地没再骂人。期间班长过来一趟,给每人发了一张麦当劳的领取券,可凭券在食堂领取,并通知今天提前下班,回去过年。

晚上六点,附近最大的超市里人满为患,一对对租房的夫妻,抢购着为数不多的食材,妻子嘴里念叨着每份食材的用处。住宿舍的单身男女,选购着平日里嫌贵的零食,不再纠结于价格。

我也加入后者的队伍,装上满满一袋,再捎上几罐啤酒,拎着往回走。

路上很冷清,听不见一声烟花爆竹的声响,来往车辆很少,两边的店铺大门紧闭,少了许多灯光,道路更暗了,偶尔有两家开着的,罕见的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成了这个除夕夜仅有的年味。

回到宿舍,只有阿吉在,我递过去一罐啤酒,两个人吃着喝着,用手机看春晚,难得自在。给家里打了电话,听着电话那头嘈杂的烟火声,我不得不提高了分贝。

我能想象我妈从午后就开始准备的年夜饭,最中间的,肯定是香菇炖鸡,周围一圈的,依次是烧的鸭子,自家卤的猪头肉,爷爷爱吃的红烧鲤鱼,边上摆的是腊月下旬才熏制好的香肠,煮熟切片,绕盘子围上一圈,最后肯定有一道解腻的水煮青菜。爷爷倒上二两白酒,讲述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他们的年夜饭。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反复的生活没有任何意外和惊喜,无法改变环境,只好改变心态以适应环境。刚来的时候,我看不到希望,想着逃离,无奈屈服于生活的压力。后来,我每天掰着手指头,默默计算着三月之期,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走廊的通知栏,盼望能看到技术部门的岗位需求。

现在,已经是我来的第四月,我没有申请调岗,照旧每天重复着上百次烂熟于心的动作,在几平米的范围内来回走动着。

因为即使是技术岗,我依然看不到希望,我还是想着离开,与逃离不同的是:吃够实习的苦,揣上苦来的钱,坦然的结束一切。

车间的人来来走走,好像永远也招不够,工厂门口拉起横幅,吸引附近找工的人。跟我一样来实习的学生,一批一批地来,半个月后,已跑了一半,真正做完实习期的,只有零星的几个罢了。

我常去隔壁班帮忙,最熟的云南女生李菲跟我同龄,鼻子左边长着一颗大黑痣,她打算走了,拿着攒下的钱去杭州学美容。

之前化妆的河南姑娘,刚请了一周假回去相亲,她说男生个子很高,一直在微信上聊着,她今年25,想结婚了,她姐结婚的时候管男方要了五万彩礼,她想要六万,再做一个月她也走了。

天气逐渐暖和,平日里,我在睡醒后做几组俯卧撑,蹲一会儿马步。轮休的日子,趁着朝阳东升,沿着公路慢跑,一直跑到几公里外的桥上,晨光熹微,江风微凉。停靠在江边的货船,一端被镀成橘红色,另一端还沉浸在阴暗里。


4月24日,是我离职单上最后的工作日,5月份的毕业答辩迫在眉睫,需要回去好好准备。阿吉准备毕业后继续留在这里,后面会请假回去答辩。

来的那天,我没有开口,可我跟他们一样内心是后悔的。签完离职单,我走出行政大楼,转过身,掏出手机,拍下公司的象征建筑,背好书包,拉上带来的行李箱,走到公交站台,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

一小时后,火车开始启动,我倚靠在窗边,眼前的一幕幕向后移动,越来越快。

明明解脱了,我竟有些失落。

再一想,前面还有两千公里的风景要看,也就释然了。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选中那张照片,写下:

我会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谢谢!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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