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我的记忆中多了那一摊斑驳的碎影。
曾经年幼的我，闭目入神，试图在这片懵懂中寻找答案。拨开回忆的层层迷障，我看到了自己，倚靠在她身边，拽着她的衣角，傻傻地望着她将这株小小的，矮矮的山楂树缓缓送入土地。
很久以前，一个深夜。窗外弥漫着至深的黑暗，世界仿佛在这黑雾里迷失，在这黑焰里燃尽。一片空洞。即使尽力描绘这黑暗，也会显得苍白。还好，有那似是而非的雨声暗示着外面并非虚无。在这样的一个孤寂时刻，世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屋中那不断变幻着色彩的电视机影像。我享受着这样的一种奇异的感觉与氛围，似乎它们关联着宇宙的虚空与生命的起源。然而，这种情况却无法维持下去：电视机里在放着《山楂树之恋》。母亲她，从晚上到现在一言不发，一对黯淡却闪烁的瞳孔一直盯着电视，那种专注的神情似乎被雕刻在了脸上而永不消逝。我不快，因为母亲破坏了我难得的哲学气氛，这电视到底有什么精彩的呢？不就是男女之间谈恋爱吗？
电视里，当老三临终之际，他为静秋流下了最后一滴带着血丝的泪。母亲，她蓦地靠了过来，倚在我稚嫩的肩头，竟然啜泣了。泪水濡湿了我的秋衣，我感到来自肩头的一阵阵湿漉漉的温暖。这感觉，仿佛夏雨过后的傍晚，我提着鞋，光着脚丫，踩在那软绵绵的海滩上，柔软又安详。
那一刻，母亲的眼泪，冲走了我对爱情的鄙夷态度。
时光像流水，它可以慢慢带走很多很多的东西，然而却无法带走沉甸甸的感情。这感情就像金子，时光荏苒，淘尽了它表面的污泥，反而变得明亮而又纯洁。
第二天，她踩着单车，到了十几里外的小镇上，带来了那株小小的，矮矮的山楂树。
人入土为逝，木入土为生。当它入土那刻，风乍起，似乎在感谢生命的诞生。我伫立在它斑驳的碎影里，闭目入神。
很多本来美好的事物，偏偏带来了不安，甚至不幸。家里人很反对母亲种下这棵山楂树，因为它会招来许多虫子。父亲也因它占了自己的停车位而与母亲产生了隔阂。奶奶想砍掉它，父亲也与母亲争吵数次，但一向柔顺的母亲反而一次次扛了下来，护佑着山楂树慢慢长大。
我问过她：为了这样一株不起眼的树苗和家里人闹掰，值得吗？
母亲没有回答。但她那双不安却坚毅的眸子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是啊，值得。直到初二那年，我才无意间弄懂了这二字。
山楂树 ，《山楂树之恋》，母亲她难道……
这是个令我不安的答案啊。
几年后。
那年假日，我回到了家中。拖着疲惫的躯体，一路的舟车劳顿，心中难免多了几分焦虑冲动。进了家门，母亲如往常站在山楂树旁，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为它修理冗枝。树已然不再是曾经颤颤巍巍的小苗了，它长得魁梧茂盛，守护着母亲和曾经要扼杀它的家人们。那斑驳的碎影，也变得浓密硕大，蔓延至几乎整个庭院。
“回来了。”，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
“哦。”
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我沉默了。我走进阴影里，走近她，却仿佛若及若离。亮剑般的阳光毒辣而耀眼，母亲潮红的脸颊上沁着汗水，那专注的神情正如多年以前的那个深夜。
多年的话语一直萦绕在心头。此刻，我眼中噙着泪，终于忍不住要说了出来。
“妈，你为……”
“为什么要种下它是吗？你是想问。”她打断了我。
我拼命点头。
她拿起剪刀，指了指身边那段枝干。
这段枝干呈水平生长，相较于其它显得异常粗壮，以至于连一个小孩子都可以躺下了。
“这段树干是我为你修的，这棵树也是我为你种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她轻声对我说道。
“为我……为……为什么？”我很诧异。
“儿子，以后你长大了，我希望你带上你的家人，我们一起在这山楂树下吃饭，说话。你的孩子，正好可以爬上去，骑在那段树干上摘山楂，睡午觉乘凉。”
母亲说完这段话，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像一个少女，在期待未来美好的愿景。原来，一直以来，她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她竟与家人不和，甚至承受了我多年的误解……
她就是我的山楂树，一直守护着我的山楂树。此刻，我心中的不安，似经年积雪，融成涓涓细流，汇成溪渠。
我擦干了泪水，哭笑不得地回应她：“我才不让我儿子上去呢，那么多毛毛虫，不过，吃饭还可以考虑……”
风儿吹来了。
此刻已是五月。山楂树，应该已经开花了吧。
完
2021年5月8日 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