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藩便是在这一晚走的。
不算是无疾而终,可也到底在睡梦中离去,没有受什么大罪。只是他的眉头一直皱着,大概是惦记着贺生、贺文没能回来给他送终吧,佩佩这么说,家里下人们也这么说,花艳霞心想,那么也就这样了。又或者是昨天的事刺激到他了呢,他走之前,该是带着对自己的愤恨,才这样一副面孔吧。
佩佩哭得快背过气去,一个女人家,没了男人依靠,身边还有个半大的孩子,哭吧,哭能稍稍冲淡心中的仓皇。花艳霞也不免哭了一场,半生相伴,生儿育女,虽然不能说是恩爱夫妻,总也有甜蜜的须臾。可这人生啊,真像是一场梦,他这么一走,除了贺文,大概自己的前半生,什么都没留下。
停灵、哭灵、丧宴、出殡......乡间的白事和红事一样繁琐疲惫。如今花艳霞这个情状,断不能在方家久留,可佩佩总说七七还未满,姐姐你就再陪陪我,就当送老爷最后一程。
七七四十九天,大概也就过冬了。衣服穿多一点,能瞒一时是一时。花艳霞勉强答应,住了下来。
住了不到半个月,隔三差五就听到传闻,说日本鬼子就快打到南粤来了,花艳霞遣散了那些有家小的下人,让他们各自找地方避一避,剩下两三个人,由她安排着收拾了家中的细软,贺生那边托人买了从广州到香港的车票,她就准备送佩佩他们先去广州,然后坐火车与贺生会合。
“姐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香港吗?”佩佩还在往包袱里装着衣服。
“这是去逃难的,越简单越好,听说鬼子要捉花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大意了。”她把那几件颜色衣裳从包袱里扔出来,“我就不去了,广州店里还有不少东西要守着,真的情况恶化的话,贺文会接我去重庆的。”事到如今,哄得一个是一个吧。
日军随时打过来,众人纷纷逃命,于是往日往返乡间与广州的客船停运,步行去广州,要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山道走上整整两天两夜。
他们在高低不平的山道上慢慢前行。一开始,大家还有力气说话,后来,除了停下来喝水,在树荫下坐一会儿,他们就这么机械着往前走着。有时候,佩佩那孩子会喊累,阿水背他一会儿,再放下来,与大人们一起继续。秋阳似虎,晒得每个人都蔫蔫的,偏偏花艳霞还是必须拿主意的那个,她不能懈怠,不能放松,只能咬紧牙关硬撑着,撑着自己,撑着自己酸痛的腰。
路上陆续又有人来,三三两两地走在前面或者后面,他们说着某个县城沦陷的消息,把求生的唯一希望寄托在这条路的尽头。可这条路真长啊,简直看不到终点。
从清晨走到日暮,又从日暮走到月上枝头,到了这个时辰,谁也撑不下去了。不远处有座破庙,他们精疲力竭地走进塌了半边墙的大殿,横七竖八地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