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门爷爷八十岁了,依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在院子东边顺墙根开辟了一块菜地,呈长方形,二十平米左右。拣石恳壤,松土浇水,锄草施肥,种瓜点豆。别看这菜园小,却地小乾坤大,里面齐齐整整长着几行豆角,几行西红柿,几行辣椒,几行茄子……地畔还长着一行茴香,开着小黄花,北边地头种着各种花。
我最喜欢提把凳子,坐在院中,看着满眼新绿,静听蛙鸣虫唱,想一些与菜有关的事……
老家在山区农村,贫穷闭塞,自小没见过多少正儿八经的蔬菜。日常饮食以面为主,黑面、二面、白面、杂面、荞面、包谷面,长面、短面、宽面、细面,甜面、酸面、干面,搅团、馓饭,几乎上顿下顿吃面,面无处不在。面中切几块洋芋便是菜。乡亲们常年吃面,很少吃菜,大都营养不良,肚大身小,面黄肌瘦,丰硕的没几个。
最常见的菜是洋芋,萝卜和包菜。洋芋一种便一亩,两亩,挖来存在地窖中,随吃随掏。一年四季,几乎顿顿不离,煮炒煎炸烧都行,吃得人一提洋芋就食不下咽。我曾经发出毒誓:“一辈子不吃洋芋,我都不馋”!当然,说过这话的远远不止我一人。
秋萝卜也种得多,家家半亩以上。种萝卜简单,开春栽几个肥大臃肿的老萝卜,春末开花,夏初结籽,种子便有了。“头伏萝卜二伏菜”,麦一割完,父亲便在刚耕翻过,还散发着闷热气息的泥土上撒下种子,拉着空耱转一遍,便好了。萝卜种子大而少,父亲总是和上土,这样才能撒匀。一场夏雨,小苗纷涌而出,再一场雨,绿色的小萝卜便不安分地撅出地面。秋雨初霁,一个个大萝卜腰圆气粗,蹲踞在土里,满地白根翠叶,蔚为大观。这时随便走进地头,拔一个,摘掉叶,剥开皮,脆生生甜丝丝的。长萝卜撅在外面的绿头最好吃,甜香可口,越往下越辣。我们最喜欢圆萝卜,石头上摔成三五块,几人分而食之,八戒吃西瓜一般,既甜又豪爽。“咸吃萝卜淡操心”,淡操心可以,但咸吃萝卜,我认为有待斟酌。萝卜开畏消食,不敢多吃,吃多了肚皮先胀后空,一会便呱呱直叫,挨不到放学,而且放的屁巨臭,有失大雅。但有时饿急了,放学路上嚼几个萝卜,也是一种享受,比画饼充饥强。萝卜收了,剃掉头,东倒西歪,白花花躺一地,没处存是麻烦。乡亲们聪明,拣地头向阳处挖一大坑,埋掉。干什么?喂猪。这么多萝卜,猪可以吃到明年春天,不过能从秋天吃到明春老萝卜的猪,真应该吃斋念佛,阿弥陀佛了!萝卜虽然不好吃,可萝卜包的饺子好吃,变成的猪肉更好吃,可惜一年吃不了几回!
包菜用来做酸菜和过年招待客人,平时舍不得吃。还有两种常见菜——豇豆和瓜,主要用来炒咸菜,这两种菜简单易活,且不花成本。豇豆子点进土里,长出来,插根棍子,便等着摘豇豆了。种瓜麻烦点,清明前后,地里先蒙上塑料,待小水珠在塑料上集结成细流,润湿地面,再点种。“种瓜得瓜”,种瓜保险,可以从夏初一直吃到秋末。我不爱吃瓜,但喜欢瓜花与瓜叶。黄色的瓜花是蚂蚱的最爱。瓜茎毛毛剌剌,中空外直,摘掉叶,一头伸入水中,一头含在嘴里,憋足气吸一口,水也一股清香味。
这便是我们小时候的日常蔬菜,其余如黄瓜、菠菜、茄子、西红柿、蒜苔等高档蔬菜,偶尔吃一次,能香上半年。怎么种的?“夏虫不可语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至于老杜诗中的“夜雨剪春韭”,郑清之的“青紫皮肤类宰官,光圆头脑作僧看。”简直天方夜谭。
上师范后,学校对面是一片广阔的菜的海洋。第一次看到蛇形的长豆角,椭圆的茄子,红色的西红柿,绿色的辣椒,高高的黄瓜蔓……新奇而刺激!从春到秋,几乎每晚吃过饭后都去菜地中读书。坐在地畔,四周皆绿,读着吴伯萧的《菜园小记》,只感到周围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和素淡的蔬菜清香,沁人心脾 。
长大后自己虽四体勤,五谷分,但由于自小见少识寡,对一些五花八门的菜蔬一窍不通,更是不谙买菜做菜之道,为此闹了不少笑话。
刚参加工作时,一次轮到我和喜军老师管灶,我们去买菜,大师专门嘱咐买些葱。我俩在菜场上东瞅西转,打了几个来回,面对满街大小不一的各种葱,拿不定主意。张老师铁骨铮铮,才气逼人,如一枝自己宣纸上凌寒傲雪的梅花,且善长画梅,我想一定画过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一定懂菜。没想到张老师老家也在山上,自小对蔬菜的认识和我相差无二。我俩犹豫不决,最后选定了一大捆全市场最大的葱,长二尺有余,茁壮的茎干比我的大拇指还粗,顶端长着饱满肥硕的花苞,有的已经绽开成灿烂的葱花。思忖再三,我们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卖菜的老头极为热情,不仅把装葱的袋子送给了我们,还帮我们把葱抬到了摩托车后座上,绑牢勒紧。回到学校,大师看着我们买的大葱,面露难色,我们才知道买的葱老得牙都掉了。那捆葱呢,堆在墙角,乱七八糟,在太阳下慢慢变成干柴。老师们去上课,一人一根,拿去当教鞭。哈哈!“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用葱抽人,软硬适中,且不伤骨头不伤肉。歪打正着,物尽其用,那葱也算在生命之末狂欢了一回。
结婚后老婆菜做得很好,蒸煮煎炒,凉拌冷调,样样精通。在大饱口福之余,我也有了亲自操刀之想。一次周五我回家早,想起老婆做的笋子很好吃,便买了根胳膊粗的大笋子。去叶刮皮,却始终削不完翠绿水嫩中夹杂着的一根根白色纤维,于是削了一层又一层,越削越细。老婆回来,看着削好的手指头粗细的笋子和满地的笋子皮,啼笑皆非!
坐在菜园中,赌菜忆事,又想到我的夙愿。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像爷爷一样,开一块地,一半种花,一半种菜。既供眼鼻之娱,又逞口舌之快。偶得闲暇,提把竹凳,泡杯清茶,眼观花开花落,耳听蛙鸣虫唱,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