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人生不曾有过苍凉,而后峰回路转

文图/应志刚

人到中年,总有些云水过往,纠缠于薄凉的夜。一些人、一些事,恍若眼前,从无涯的记忆底处走来,越过风沙遍野、白雪皑皑,缓缓透出一丝温暖。

1994年,我住在南京东郊的一间出租屋。

很多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南京农业大学的后门有一条巷子,叫做龙宫路。名字很富贵也很霸气,实际却是城中村,垃圾遍地、恶臭熏天,一到下雨天,当地居民丢了砖头在路上,胆颤心惊在泥浆里走过,裤脚还是免不了粘上不知名的污秽。

我住的屋子是农民家的柴房,天晴漏风,雨天漏水,因为便宜,一个月一百块钱不到,要不是朋友介绍,这屋子还租不到。

床是主人家拆下的旧门板,架在头尾两排砖头上,一到晚上,会有老鼠钻进来聊天。

就这样的屋子,我住了两年。

为着不在日复一日的平庸中消耗我对诗和远方的向往,我辞掉了宁波一家国有大企业的工作,父母对我相当失望,自然也不肯供给我生存的经费。

好在我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租书摊里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书籍,生吞活剥好歹为自己打了点文学的底子,靠着四处混稿费支撑日子。

我要复读准备参加高考,又要担忧明天的生计,在陌生的城市像条野狗一般挣扎,人瘦得几乎变形,一起参加复读的朋友形容我,“颇有些仙风道骨”。

有个来自湖南的小伙子,名字忘记了,只记得叫小李。

有一年的时间,我们整天形影不离。白天一起去杂志社给编辑们打下手,有时是编辑们不屑于写的“广告软文”,有时是他们不愿“消耗脑油”的人物访谈。

临时工是没有任何尊严的,除了写稿子就是给编辑们端茶递水,连带着把卫生工作做了。稿子通过校审之后,署上编辑的名字从此与我们无关,只是到了月底,从编辑的稿费中分一点羹。

一个月大概有三四百块钱的收入,在那个年代足以糊口。或许是时间处长了人之间产生了感情,编辑们经常勉励我和小李,“以后大学毕业了,可以来我们这里工作”。

我对此充满了遐想。

晚上下班后,我和小李一起去上夜校辅导班,下了课再去农大的自习室看书,直到半夜各自回出租屋。

小李有个姐姐嫁在南京,每月会定期过来接济。湖南人仗义重感情,在我青黄不接的时候,这笔接济同时养活了小李和我。

一年后,小李考上了大学,留了两百块钱给我,从此再无联系。

小李走后,我的灾难终于降临。

有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口袋里只剩下10块钱不到,这无论如何支撑不到20几天后领稿费的日子。

厚着脸皮去求编辑部主任,希望能先预支一部分稿费。

这个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口音里夹杂着南京腔和上海腔,日常对谁都笑眯眯的老头,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说,“你可以不来这里做事体的嘛,这个,这个么得先例的啊,这种事体不要跟我来商量的哇,不可能的哇。”

我失望地走出编辑部,又听见他跟编辑们说,“你们看看呢,这种小赤佬,生活不好好做,光晓得要钞票。”

里面传来一阵嘲讽味十足的笑声。

那两年,因为生计的问题,我颇懂得南京城哪里的馒头分量足,哪里的街头快餐比别处便宜一块钱。

计算着口袋里的钱,我坐公交车去南京空军司令部边上的一家馒头店,买了10几个5毛钱一个的大馒头。

好在那时的公交车是可以买月票的,每月领到稿费的首要一件事就是去充值公交卡,交通于是不需要担心了。

我是打算好了,一天一个馒头,总不至于饿死。

第一天稀里糊涂过去了,感觉不算太差,只是晚上睡不着。因为灌饱了水,肚子里一直有水流动的声音。

第二天,胃里一整天都在泛酸水,见了馒头,狂想吃又不想吃。

到了第三天,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拼着性命咽下一个馒头,过了半小时又呕了出来。

躺在床上,我瞪着上方透光的屋顶,莫名其妙地笑了,心里说,就这样死了也好,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第四天,天刚亮,我就起床了,赶在路上还没有人的时间,溜进当地居民开垦的一块菜地里,拔了两株菊花叶回来。

这种植物,当地人是用来做汤的。锅里烧开水,丢进几片嫩叶,再打一个鸡蛋,味道很是鲜爽。

但这玩意多了就发苦,吃在嘴里毛毛躁躁有一剑封喉的滋味。我当时不懂,心里只惦记着吃的,只要不是馒头,吃什么都无所谓。

点了煤油炉子煮水,一大把叶子丢进去,胡乱撒点盐就往嘴里塞。

肚子里本来就没有油水,这玩意一下肚,胃酸直冒,像千万把小刀在胃里切割,疼得我在床上直打滚。

边上的租户是一对来自淮安的小夫妻,两人带一个孩子,在南京做弹棉花生意。我与他们相处较为融洽,日常见面都客气打招呼。

女人起来得早,可能听到了我进进出出的动静,又见我屋里亮着灯,就隔着门打招呼,“小应,今天起得这么早啊?”

我没力气回应,加上胃疼的实在要命,呻吟声渐渐大了起来。偏又被她听到了,疑疑惑惑地推开门来看,见我在床上翻腾,“脸色蜡黄蜡黄的”,她后来跟我说。

女人被我吓得够呛,连忙喊了她家男人过来。

“不得了,不会是胃穿孔吧?”男人也吓得不轻,跟女人商量要把我背到街头的私人诊所去。

我还算清醒,此时也顾不得脸面了,连喊是喊,“饿的、饿的,不要去!”

听我这么一喊,女人愣了好一会,男人一跺脚,喝她,“愣着干嘛!赶紧去搞点吃的来!”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回去煮了一碗糖水鸡蛋端来,支使男人一口口喂我吃下。

肚子里见了点荤,热糖水下肚,胃就不那么疼了,这条命也就算捡了回来。

等我脸色稍稍好些,女人就开始数落我,“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们家天天开火,你过来一起吃也就加一双筷子,怎么就这样死心眼……”

那两天,一到饭点,男人就来拉我过去。

蹭了几天饭,到底没好意思,加上一个星期后峰回路转,被另一家杂志社看中“挖”了过去,算是生计有了着落,又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们家的小孩子买了一些玩具。

两个月后,我住到了杂志社的宿舍里,曾经回去探望过几次,后来再去时,房东说他们搬家了。

从此再没见面。

人生很是奇妙,有些人从你的生命里走过,一旦离开,忘了就忘了。而有些人,你一辈子都在惦记。

在我的生活逐渐安顿的时候,我曾想方设法寻找小李和这对夫妻,但人海茫茫,到底没有下落。我从不后悔那些年因为梦想而选择漂泊,但歉疚在慌乱的岁月,受人恩惠却无法报答。

只是,善良的温度是会传递的,因为心里存有感激,我到底没有在迷乱的尘世,苍凉了岁月。

应志刚——媒体人 · 文旅作家,已出版《最高使命》、《突然有了乡愁》、《散落一地的温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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