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当荼靡举着权杖,从容地站在祠堂外边时,没有人在外面等着她,毕竟没有人料想到她能活着走出来,当然,她已经习惯了。

她想立刻回到家,告诉外婆自己真的做到了,成为真正的大祭司了,外婆看到如今的她终于长成了所期望的样子,一定很是欣慰吧。想到这里,她一路连跑带跳,地上融化的积水如同跃动的鼓点,将水珠从一个水坑溅落到另一个水池,就连天边的云朵,也压低着身子陪伴着归途的狐狸。

荼靡推开熟悉的木门时,日光正直直地穿过窗棂,将屋内染成温暖的琥珀色。

外婆仍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微微垂着头,像是睡着了。她的双手交叠在膝上,指节因岁月而弯曲,却仍保持着温柔的弧度。温和的阳光落在她的银发上,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连皱纹里都盛着安宁的笑意。

——和送别时一模一样。

荼靡站在原地,手中的权杖无声滑落。

她一步步走近,膝盖发软,最终跪伏在外婆脚边,她将手放在外婆的手背上,禁不住地颤抖。木地板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入肌肤,可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外婆的嘴角仍噙着那抹慈爱的笑,仿佛下一瞬就会睁开眼,轻声唤她:“荼靡啊,回来啦? ”

——多想听见她说:“我就说嘛,我们荼靡一定可以做到的。”

可屋内太静了。

没有炉火上炖汤的咕嘟声,没有老旧的窗棂吱呀的轻响,甚至没有老人缓慢的呼吸。只有窗外风吹过枯萎灌木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低声叹息。

她的指尖仍触摸着外婆的手背——冰凉,却柔软,仿佛只是暂时离开了温度。袖口还沾着晒干的泥土,是离别那天在院中种她钟爱的蓝雪花留下的痕迹。

“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泪水已砸在外婆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她俯身将额头抵在老人膝头,嗅到淡淡的药草香,混着老房子特有的木香。恍惚间,她似乎又被外婆枯瘦的手抚过发顶,听见那句说了千百次的——

“辛苦了,我的孩子。”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光掠过桌角的茶杯。杯中的水早已冷透,水面上映照着荼靡,映照着外婆,像是凝固的时光。

是啊,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会有离别的那一天,可是啊,我不甘心,不甘心,外婆还没有看到我已经成功证明了自己,还没有看到我真的做到了,还没有看到我真的改变的之前认为不可能改变的事情,这些,我都好想让你看到啊……

她望着外婆膝盖上的毛毯,那是外婆织给她的,只是后来她不愿再使用带有卡通图案的毛毯,就收起来了。六岁那年,外婆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绣上小松鼠的图案,却在十岁那年被她抛弃,被封存在柜子里。而这时取出,是因为外婆已经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吗?

“我真的,真的好想再听一句您的声音,好吗……”

回应她的,是屋外小树被停驻的小鸟折断枯枝的声响。

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可她不敢,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可悲的呜咽,那些年外婆指导她练剑,走步,她手中的剑被外婆轻松击落了无数次,这样强大的外婆,怎么会……

“我打赢擘内了,我见到白泽了……”她抽泣着,“外婆,您看到了吗……”

荼靡跪在外婆膝前,指尖死死攥住老人粗布衣的褶皱。她喉间像是梗着一块烧红的炭,灼得生疼。泪水滚落时,她恍惚看见七岁的自己正趴在这双膝头听故事,那时外婆的手还暖着,会轻轻拍着她哼古老的调子。

“您骗人……”她额头抵着外婆冰凉的掌心,眼泪顺着老人掌纹的沟壑蜿蜒而下,“明明说好……要等我……平安回来。”

此刻她哭得浑身发抖,却听见檐角风铃突然轻响。恍惚间,似乎有枯瘦的手指拂过她耳际,带着晒过太阳的棉被味道。这触感太真实,真实到她猛地抬头——却只看见阳光将外婆的白发染成金红,像无数根熄灭前的烛芯。她终于崩溃地搂住老人瘦削的身躯。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未尽的话语。供桌上的松香燃到尽头,啪地迸出一颗火星,照亮了外婆始终未变的微笑。那笑容温柔得残忍,仿佛早已知晓所有离别,却依然选择在春光里为她备好最后一程路。

“我知道了,外婆,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


荼靡没有想到,她正式成为大祭司的第一个任务,不是收拾族里的烂摊子,而是为外婆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作为大祭司的培养者,外婆拥有着与大祭司近乎相同的地位。

她仍记得举行葬礼的那天。

那天的天空很蓝,蓝得像外婆年轻的时候系在袖子上的丝带——荼靡在整理物件的时候翻到了,于是将它与外婆放在了一起。

荼靡站在祠堂前,看着人们将外婆的灵柩抬出。棺木是上好的沉香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仿佛外婆生前总爱放在柜底的那块香料。她亲手为外婆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深紫色的绸衣,绣着细密的荼蘼花纹,那是外婆年轻时亲手缝制的嫁衣,却从未穿过。 

“外婆不喜欢热闹。”荼靡轻声说。

葬礼,除了几个老爷爷老奶奶沉默的抽泣之外,显得格外寂寞。

祠堂的廊檐下挂满了白色的纸灯笼,每一盏都写着一句祝福。荼靡站在灵前,将一支支白菊整齐地放在棺木旁。她没哭,只是安静地将一支支白蜡烛摆在四周。

直到——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过来,手里攥着一朵刚摘的野花。

“婆婆说,睡着了会去天上。”她仰着脸,将花递给荼靡,“这朵花给婆婆路上看。”

荼靡怔住,终于弯下腰,将小女孩搂进怀里,肩膀无声地颤抖。她记得这个小姑娘,她是在外婆的见证下出生的,她不在的那一年,也是这个孩子陪伴着外婆——外婆寄来的信里提到过她。

没有送葬的队伍,沉默是狐狸最庄重的悼念。

荼靡手里捧着外婆的灵位,身后跟着一位吹奏古老哀乐的乐师,曲调悠远苍凉,像是从很远的岁月里传来——这已经是最高级别的白事。

下葬的地方是大祭司的专属墓园,荼靡为了外婆破了例,不过倒也没人提出反对。路的两旁基本上没什么人,除了看热闹不谙世事的孩童,更多的是外婆的晚辈,他们沉默地低头,有人轻声啜泣,有人合掌祈祷。风卷起纸钱,纷纷扬扬,像一场不会落地的雪。

荼靡没有回头,但她知道——

外婆一定在笑。

“我的那些努力,外婆一定看得到吧。”


荼靡亲手点燃了葬火,用的是她新获得的力量。九尾狐火的出现,确实惊诧了围观的部分群众。

火焰腾起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她却没有后退。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将泪水蒸干,只剩下灼热的温度。她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棺木,看着外婆的容颜在火中变得模糊,最终化作一缕青烟,袅袅上升,融入蓝天。

风过,灰烬如蝶纷飞。

荼靡仰起头,可是这泪水,为什么怎么也止不住呢……她是大祭司,她不能在人们面前哭……

可是……她做不到……

她攥紧了拳头,她想象着外婆已经和昙华,和白泽重逢了吧,一定会幸福的吧。

“外婆,从今往后,我会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大祭司,请您在天上,好好看着吧。”


葬礼结束后,荼靡独自回到老屋。

推开门时,夕阳依旧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藤椅上。她走过去,轻轻抚过椅背,仿佛还能感受到外婆残留的温度。桌上放着一杯冷透的茶,杯底沉着几片干枯的棕色花瓣。

她端起杯子,冲了出去。

墓园的风仍旧凄凉,她将茶水撒在了外婆墓碑前的草地上。

“外婆杯子里泡的,是荼靡花瓣吧……一口没喝。”

外婆从来都舍不得泡稀有的荼靡花。

荼靡坐在外婆的墓碑旁边,紧临着昙华和白泽的无字墓碑和上一任大祭司的墓碑。这里不会有人来,于是她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成为大祭司之后,我要做些什么呢?”

回应她的是空荡荡的风声。

“这份力量,我真的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吗?”她捏了捏手心,窜出一股火苗,“擘内可是神明啊,怎么可能轻易被我打败,只是正好想找个理由脱离苦海罢了。”

“擘内是选择了我作为继任者吗?”她回头望向“外婆”,“外婆”正沉默地坐在她的身旁。

她明白她待了太久,已经出现了幻觉,但她还是想问最后一句:“如果我成为了永生的神明,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狂风呼呼穿过她的耳畔,她甩了甩耳朵,抹干净眼角的泪痕,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依旧是天初晓时起床,不需要外婆的呼唤,她熟练地穿衣叠被,披上披风,抓起墙角的权杖,向祠堂走去——她要干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我今天召集大家来到这里,如你们所见,我已经是一名正式的大祭司了,但更重要一事需要告知,我们崇高伟大的神明擘内已经离我们而去,踏上了归天之路,从此,族里不再会出现新的大祭司,不会出现新的祭品。而我,将作为最后的大祭司,永恒地守护着这个族群。”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

“怪不得,去年没有一个带着黑色印记的孩子出生。”

“神明死了?这不可能吧?一定是假的!”

“奶奶,神去了哪里?姐姐在说什么?”

但更多的是无情的嘲弄。

“死了?不会就是你这个无能者在动什么手脚,伪造歪曲这一事实,想满足你那无聊的统治欲吧?”

“我不信你能把族群治理好!”

“没有献祭的孩子,那拿什么保证族群的繁荣昌盛,就靠你吗?小不点?”

荼靡深知,要让整个族群的人信任她,支持她,敬仰她,需要经过漫长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那时间具体有多长,也许有十年,五十年,也有可能是一百年,三百年,这对她来说都不算长——如果她真的继承了擘内遗留的力量的话。

因此,她只是说:“请大家相信,前几任大祭司能做的,我也会尽力做到。”说罢,她挥舞权杖,将其重重插在地上,冻土被砸出深坑,随即而展现的红色法阵和她身后的九尾,再次展现了她的决心。自此,无人再多加言语。

在生命的第十六年,她仿佛一下子就长大。在这个破碎的族群,她必须想办法让大家都团结起来。尽管这显然很难做到。她身体力行,用旅途中攒下的钱在半山腰建起楼房。村里的老者路过,却也只是无奈摇了摇头。老人离世后,他们老旧的房屋逐渐被风雪淹没,坍塌。少有的回来探亲的大人们见到村子里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不解,有的人却认为这是一个商机,开始协助荼靡——比如她的母亲。

在荼靡的印象里,母亲出现的次数很少,因为她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需要经常在外参加商业应酬,各种会议忙得不可开交,极少回家,偶尔回来,也只是过问外婆她的学习情况,旁敲侧击一下她的弟弟——当然,弟弟并不怎么亲热他的二姐,反而攥着母亲的裙摆跟在后面。母亲实际上也很欣慰能拥有一个正式成为大祭司的女儿,听到女儿要重建村落,让在外游历的人回家,她二话不说就全力支持,投资了大半家产,然后拍了拍女儿的小脑瓜,又觉得不太合礼节,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你呀,真是长大太多了。”母亲不是不知道外婆去世的消息,可是雪山通讯技术有限,信件无法及时传出,母亲赶回来时葬礼已经结束,但是她并不怪荼靡。

“亚伦这孩子,我打算让他留在村里了,有你在,我也比较放心。”

她看着缩在母亲身后的弟弟,那孩子长着和她一样的大耳朵和橙黄色头发,绿幽幽的眼睛跟她也是一模一样,她捂着嘴偷笑,拍了拍弟弟的脑袋:“当然啦,不会让他吃亏的。”

随着夏天的到来,村子里的建设也如火如荼,老人们觉得世界要变天了,闭门造车也罢,回望过去也罢,而孩子们却认为各处都像娱乐场,拉着荼靡的手四处转悠。这期间,荼靡也发现自己的小弟确实聪慧,当她为村里未来布局做规划的时候,弟弟就在旁边说:“这里,修一条盘山公路,这样的话山下的车就能开上来了,路旁边的话就可以建造一些铺子了。”荼靡夸赞完弟弟,就带他去四处逛逛。

“姐姐给你表演个法术吧。”

“法术?这我知道,我在枫丹城里看到过魔术表演!”

“哼哼,等下你就知道了。”

弟弟坐在门槛上,歪着脑袋,不相信地望着姐姐,荼靡蹲下身,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 

“看好了哦——”

她手掌一翻,指间忽然绽出一朵小白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弟弟睁大了眼睛,刚要伸手去抓,花儿却突然化作一缕清风,从他指缝溜走,绕着他的手腕转了一圈,又变回花朵,轻轻落在他掌心。

荼靡嘴角微扬,指尖又轻轻一挑—— 

院里的落叶忽然簌簌飞起,在空中打着旋儿,排成一只小鸟的形状,扑棱棱地飞过弟弟头顶,最后散成金色的光点,像一场小小的流星雨。弟弟笑着去抓那些光点,可它们调皮地躲开,又聚在一起,变成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影子,冲他甩了甩尾巴,然后噗地化作一阵带着花香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颊。 

“姐姐好厉害!”弟弟跳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闪动着扰扰的绿云,“要是去表演的话,一定会很受欢迎的!”

“怎么,你想学吗?”荼靡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笑道。

“想!”小亚伦用力点头,而院子里的风,悄悄卷起一片花瓣,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不教。”

“啊?”小亚伦的眼角挤出一滴眼泪,伸出小拳头也只能捶到姐姐的背。

荼靡忽然意识到,十岁的弟弟也已经不小了,她摊了摊手:“这样吧,教你一个最简单的,但也需要有天赋才行哦。”

“Honoo yo, ware no tenohira ni mae!”荼靡的指尖出现了一个小火球,安静地燃烧着,还在弟弟的眼前摇晃着,弟弟的眼里满是星光。

“Honoo yo, ware no……”弟弟艰难地挤出前面几个词,“我忘记了……”

“Honoo yo, ware no tenohira ni mae。”荼靡又重复了一遍,她实际上从未使用过这则咒文,不过是来自于记忆中白泽的影子罢了,“没事,多记几次,肯定能学会。”

亚伦开始了第二次尝试,咒语念完,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掌心突然“噗”地窜出一簇小小的火苗。那火球只有灵体大小,橙红色的焰心微微颤动,像只刚破壳的雏鸟般在他手心跳跃。

“哇——!”他短促地惊叫一声,随即整张小脸都亮了起来。火球的光芒映在他圆溜溜的绿眼睛里,化作两簇兴奋的火星。他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护住火苗,生怕被风吹散似的,可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

“姐姐快看!”他踮着脚转圈,火球随着他的动作划出明亮的轨迹,“我真的变出来啦!”那团小小的火焰在他掌心跳跃,忽明忽暗地映着他通红的脸颊。突然一阵风吹过,火苗倏地熄灭了。弟弟愣了一秒,却马上又笑起来——因为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里,还飘着几颗未散尽的火星子,像夏夜的萤火般闪闪发亮。

荼靡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弟弟竟真的天赋异禀,拍了拍那孩子的后背:“可以嘛!但是一天只能学一个。”

“啊……”弟弟又耷拉下脑袋央求着她,“能不能再教一点……”

“真受不了呀……”荼靡轻笑一声,回头却看见五六个孩子正在草丛里注视着她,叹了口气,“哎,看来必须得教了。”

……

那段时光过得很快又很充实,荼靡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弟弟领悟得总比其他孩子快些,也让她甚是欣慰。

这天,她收拾着自己的衣服,透着窗户,能够看到门外闪动的人影。是谁?

不会有错的。

“奈芙蒂斯!”她激动地挥了挥手,推开房门,与一年未见的故人打了个照面。

“我也就一年没来,感觉变化好大呀,这段时间,你做了什么?”

“嘻嘻!”荼靡挠了挠后脑勺,耳朵抽了抽,“其实……”

“我感觉到了一股不太熟悉的力量,从你身侧涌出。”

“是么……”

“这次来,我是想看看你,然后和你告别,我大概以后不会去当雇佣兵了,会在哪个地方住下吧,虽然我还没定下来。”

“嗯……”

“那没什么了,我先走了。”

“不,”荼靡拉住奈芙蒂斯的手,“……我之后会来看你的。”

奈芙蒂斯嘴角扬起笑容:“希望吧。”


在生命中的第18年,荼靡拍了拍又长大一点的弟弟,回望仍在有序开展建设的家乡,道:“我打算离开这里了。”

“姐姐,没有你,这里会乱套的。”

“可是你也在协助帮忙呀,有你在,大家都很支持建设成旅游景点,老人们也改观了不少,孩子们更多了,不是吗?”

“可是我一个人……”

“我会制造出一个分身协助你,你也可以用它和我进行对接,相信自己,你很有潜力的。”说罢,荼靡手一挥,身后出现了一个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偶。

“……嗯。”亚伦认真地点头。

是啊,人总会在一瞬间长大,就像那时候的她一样。

“我也许会一年内回来,也许两年,也许更久,那,拜托你了。”

……

荼靡第一时间去寻找了奈芙蒂斯,在此之前,她遇到了夏洛蒂,但通识的记者只是摇了摇头,请她吃了一顿多年前的下午茶,随后分道扬镳。

下一次见,会是什么时候呢?

一年时间,荼靡辗转多地,仍然没有见到故友的身影。她的心里悄悄地有了一个愿望,她想再和奈芙蒂斯进行战斗,输了也好,赢了也罢,她想告诉奈芙蒂斯,她早不是以前的那个她。

她仍未找到她。

她一度想要放弃。没准,她正在哪个学院进修呢,又或者,她为了躲避多年前佣兵生活结下的仇怨,搬到了一个谁也无法找到的居所,这谁又能知道呢?可是,无论如何,她想要找到她,哪怕是一百年以后,找到一丝痕迹也好。

她是大街小巷繁忙中的过路旅人,披着黑色的斗篷,身侧悬着配件,她无惧风雨,也无惧艳阳,世间匆忙,但她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寻找的过程,亦是一段新的旅途。


在生命第25年的冬末,她终于回到了故里,彼时的弟弟已经19岁,早已是一个小大人模样,远远地瞧见姐姐的模样,他愣在原地,随后一路小跑,冲下山谷,紧紧抱住了她。荼靡微笑着,抚摸着已经比她高一些的弟弟的头顶。

“老姐,我只要远远的,就能够分辨你和人偶的区别了!”

“怎么?我也会远程操控人偶啊?”

“不……这么多年,你并没有这么用吧。”

“……”荼靡侧过身去笑了,弟弟确实聪慧过人,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人偶,明明外表已经惟妙惟肖了,却仍然与真实的她有差距。

“姐,能不能留下来……”

“可以。”

亚伦都没有料想到荼靡会答应得这么快,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毕竟,有些时候,想尽办法也找不到想要找的人。”

于是,这一年,亚伦和荼靡携手建设着村庄——现在已经不能称作是村庄了,而是一个城镇,设施完备,条件齐全,游客纷纷扰扰,而亚伦明显娴熟得多,已经在着手下一期的规划。

“其实,我对于这里的建设,并没有那么重要吧?”这天,荼靡在散步的时候问弟弟。

亚伦摇了摇头:“不,姐姐,这对我很重要……你知道,这几年,我独自克服了多少困难——我对着人偶呼唤,可是你没有任何回复……”

“对不起……”

“姐姐,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在外面很忙,所以我不会强求你留下来,也许一年之后你还要离开我很久。但是……我已经很习惯很享受这里的生活了。姐姐所交给我的那些咒语,真的帮了我很多。”

“嗯,那就好。”荼靡侧过脸去,揩了把眼角的泪珠。

一年后,荼靡再次动身,只有亚伦一人送行。

荼靡在樱花树下与弟弟挥手,飘落的粉色花瓣逐渐掩盖深深浅浅的脚印,将黑色的背影湮没在朦胧的粉白中。


在生命的第31年,她终于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速与尺度,曾经熟悉的张灯结彩的街巷,熟悉的小桥流水人家,忽然一夜之间夷为平地,唯有高科技城市才拥有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彻底掩盖了过去的烟火气息。雨林的消失,树屋的溃败,而她的生命却仅仅度过了十分之一。当然,这些年,她读了不少书,也写了不少书,凭借着狐人的聪敏,因长寿而平淡的生活态度,与世人格格不入的情态,路人匆匆而我独行的坦荡,她的作品不出意外的很受欢迎。她学着去出版小说,自然也有不错的反响。在新书发布会上,她默默坐在观众席的末尾,看着人群蜂拥而上,她转身离开。毕竟,她只是一个记录者,至于她的记录对于别人来看如何,她并不在意。这便是她呀,这才是真正的荼靡。

她放弃了继续寻找奈芙蒂斯,毕竟,有些人并非想找就能找得到。如今的她已经从孩童的模样长成少女了,她开始逐渐淡忘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忆中神灵的模样都已模糊不清,她曾经就这么战胜了吗?可她确实也在长大,作为通往天堂的支点,按照轻小说的写法,她理应不会再有任何变化,那既然不是的话,她也终于放下心来。

“哪怕不知道要前往何处,就这么往前走好了。”的确,除了弟弟之外,她几乎不存在什么挂念,一路上也遇到过匆匆过去的大哥大姐,也并未有任何感情交集。荼靡叹了口气,但是又愉快地甩甩耳朵,“他们都融入这个世界了呢,那么,我也……”她向着悬崖边跑去,木质的围栏将她当下,背后是林立的高楼,而眼前——夕阳像熟透的柿子,颤颤地悬在枝头,似坠欲坠,它将最后的光毫不保留地倾泻下来,那是太阳坠落前的最后一个吻,那光为云层镀上金红的釉彩,有的云如熔化的琉璃,有的似打翻的胭脂,层层叠叠地铺展,一直漫到远山的轮廓上。山峦被染成黛紫色,边缘却镶着一道璀璨的金线,仿佛大地正温柔地吮吸这最后一缕甜美的光。河面碎了满池的金箔,每一道波纹都跃动着细密的亮片,如同鲲的鳞。芦苇在晚风里低头,穗尖沾着蜜色的夕照,像被点燃的烛芯,明明灭灭。 

光渐渐斜了,淡了,像退潮般向西天收拢。暮色四合时,有归鸟掠过,翅尖扫过霞光,划过云雾,像一柄蘸满颜料的笔,在天空随意挥洒出几道墨痕。

荼靡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下:

——这世间的温柔,莫过于万物在谢幕时,仍不忘为白昼献上一场盛大的鎏金礼。

她将笔记本放入背包中,与其他几本老旧的书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自从保留了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她情不自禁地记录了那么多。她背过身来,一面是喧嚣扰攘的市井,一面是无比动人的自然风光——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后者就会被前者取代,到那时,在这世间行走的人又得翻一番了。


在生命的第86年,她第无数次回了家乡。尽管城里早已经流行无线通信技术,她仍不愿采用,而是和弟弟凭借着最初的信件方式交流,她始终对那些在这个时代仍然存在的邮递员们感到由衷的感激。

弟弟说他准备成家了,这对于狐人来说并不算晚,他已经有些胡子,是成年人的模样了,她不得不审视自己的模样,她和五十多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只有身着的服饰随着时代而改变。

“姐,这是冉熙。”他挽着身边的小耳朵狐狸说。

“姐。”黄白色头发的姑娘很优雅地提起裙摆,对荼靡行了半屈膝礼,她长长的尾巴垂下来,没有半点扰动。

“嗯,可爱的小白狼,我很喜欢。”荼靡握住了冉熙的手——她的手忽地颤抖了一下,眼里满是惊恐和惊喜。

“姐,我本来还以为……”亚伦涨红了脸,搓着手心。

“好好待她。”荼靡只是这么说,随后以大祭司的身份主持了这一场婚礼。

婚礼进展得很顺利,荼靡融合了许多旅途中见到的大场面,她留意到台下冒出了不少族人,这么多年过去,新生的孩子们都选择留在故乡,同样的,也有不少外来人口选择融入这个古老的文化,她相信冉熙属于后者。

婚礼结束之后,她把冉熙支开,单独去找了亚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应该明白,娶了她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因为我们不是一个种族……”

“这不是重点,冉熙所属的部族来自极北之地,他们的寿命从远古时候就已注定,也许如今延长了不少,但绝对不会超过一百八十年,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吗?看着她比你先老去,你却无可奈何,你有那种面对离别的勇气和信念吗?”

“……我……姐,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她是家族中的遗孤,如果我丢下她的话,她又该去哪里呢?”

“那样就好。”荼靡微笑着,她的嘴角上扬着一个浅浅的弧度,“冉熙很能干,很勤快,是很棒的孩子。”

“对了,姐……”

“嗯?”荼靡侧着耳朵,表现出认真等待的样子。

“你已经不完全是你了吧。”

“是吗?其实,我一点也不意外。”荼靡已经猜到敏锐的弟弟不可能不发现。

“你会一直这么在人间走下去吗?”

“会的吧,这里的话,有你就够了。”

“姐姐……”亚伦咬了下唇,“算了。”

荼靡再一次看到她那翻天覆地的家乡,唯有神社祠堂还保存完好,其他建筑都被一一推翻,下次再见,她兴许不一定还能再认得出来。

她在山巅上驻足,回望她充满回忆的故土,她忍不住哭了出来,但是是无声的。她在弟弟面前的强颜欢笑,不过是永生给她带来的第一重考验,她无法想象自己怎么面对可望而不可及的岁月尽头,弟弟会随着弟媳,先自己一步离开,而她却永远无法触及到那境界的彼方。

她握紧了拳头。

哪怕被世界所遗忘呢?

“我也想成为这个世界的记录者。”


在生命的第91年,她终于在某个小山村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她扶着竹子粗壮的枝干,一步一步地靠近那间由砖石砌成的小屋,苔藓和爬山虎似乎没被打理过,正肆意地侵占小屋的顶部。

“不会错的……”

荼靡在门口停了下来,她想敲门,因为她感觉到门内就是她所要找的那个人,她看到了放在床边的紫色水壶,那是奈芙蒂斯的。可是,过了那么多年,身为人类的奈芙蒂斯,就算能够认出她,她是否拥有胆量相认,仍然是个未知数。

“咚咚——”她还是决定敲门。

没有声音。

她发现门虚掩着。

那一刻仿佛下定了决心,她用三根手指轻轻推动门扉,悠长的吱呀声响,昭示着这门的年岁。

“奈芙蒂斯,我来了。”

回应她的,是年老的喘气声。

她怔在了原地。

哪怕心里做好了准备,她仍然无法接受奈芙蒂斯已经老去的事实。

奈芙蒂斯躺在床上,花白的长发铺满枕席,她的手背,脸颊都布满沟壑,唯独紫色的双眸紧紧注视着荼靡,像是用视线回应久别重逢的故友。

“荼靡……你果然找到了这里。”

“……”

“你果然成为了出色的大祭司。”

“……”荼靡抿住嘴唇,泪珠仍然掉落进木质地板的罅隙中。

“别哭,我时间不多了,最后的话,想对你说。”

“……嗯。”

“作为雇佣兵,年少时结下了太多仇敌,使我不得不隐居于此,很抱歉这些年其实一直在躲避你,我不想让你陷入纷争的洪流。”

“我知道。”

“其实,我也知道,你成功了,你真的很棒不是吗?近百年间,你又看了多少世界的变迁,今后,请代我继续看下去吧。”奈芙蒂斯的声音逐渐减弱,“……对了,你还期待着和我在进行一场战斗吧。你已经赢了。”奈芙蒂斯闭上了双眼,睫毛弯成弧度,嘴角上扬。

“奈……奈芙蒂斯!”荼靡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反应,她将手指放在对方鼻梁下,已经失了气息。

这个画面,她曾在脑海里无数次预演过,早已哭了无数次,她懊悔,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表现得很平静,她知道未来的自己还要面临无数次的离别。

于是,她以大祭司的身份,以狐族最高的礼仪,将奈芙蒂斯火化,葬入尘埃,在她的屋子前立了一块碑。

她从林子里折了几根竹子的枝头,插入泥土,随后离去。


在生命的第200年,时光也已往前推进了不少,她偶尔路过奈芙蒂斯的坟,仍然会为她的墓碑擦拭,而那几根竹也成了新的林。

荼靡在这一百多年间,目睹诸多亲人的离世,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而弟弟在送走冉熙的那天,也哭得泣不成声,荼靡轻轻拍了拍逐渐迈向老年的弟弟的后背,弟弟转身握住仍旧是少女的姐姐的手:“其实我早就做好准备,可是真到这时候,我还是做不到……”

“我明白。”

“我知道,姐姐比我承受的要多得多,身为家主,我还要更坚强才行。”

荼靡拉着他孙子孙女的手,那两个孩子才刚五六岁,只知道疼爱他们的外婆去到了另一个彼方。

荼靡亲自主持了葬礼,毕竟身为家主的妻子,冉熙理应如此。

没有在故乡过多逗留,荼靡告别弟弟,再次迈向远方的征途,她知道,早晚弟弟也要离她而去。


在生命的第284年,亚伦再也无法站立,彻底倒了下来,他的孙子成为了新的家主。荼靡接到消息赶了回来。亚伦如愿见到姐姐,却没有多说什么,随着前人离去了。

唯独留下了一张字条。

“姐姐,请原谅我未经你允许使用了权杖的力量,我迫切地想知道你所承受的一切。当然,我的调查研究并没有白费,你的永生似乎既是祝福又是诅咒,照这么看的话,很难不让人怀疑神明擘内的私心,因为污秽的承担是有负荷的,当年祂将这份职责禅让给你,并借此将所有承担的负荷都清空,我猜测污秽到了一定程度会带来灾难,但无法估量其限度,也许需要千年时光吧。希望我说的这些能对姐姐有用,那么,再会了,我伟大而又不朽的姐姐。”

荼靡叹了口气,平时乖乖听话的弟弟也会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作出折寿的决定,到最后也会想着她吗?荼靡一边指导着现任家主主持葬礼,毕竟总不可能一直都让她来做。这么说来,最后一个爱着她的人也不在人世了。

荼靡这下不需要告别,就离开了故乡,她不清楚这次离去,她是否还会回来。

她想起了一个人,她肯定还在。

“你好,我找一下千鸟小姐。”这些年,荼靡未曾去过稻妻,她并不适应乘船,不过,眼下,千鸟是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了吧,哦,还有泉小姐。

门口的人很快进入宅邸传信,不一会就引荼靡入室。

“我没想到你还是当年那个模样,不过我们的小家伙是稍微长大了点。”千鸟拿袖子遮着自己的一半面庞,笑着说道。她身旁是穿着蓝色和服的泉,和荼靡一样的少女模样,为二人端上茶水。

“是啊,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我仍记得我的老师指导我的五不箴言,不听,不看,不说,不念,不想。”千鸟淡然地喝了一口茶水,作为妖怪,她本来都打算彻底忘掉荼靡这个小狐狸,“我猜你会需要这句话。”

“谢谢。”

千鸟又和荼靡聊了些关于文学,关于小说的内容,千鸟慨叹如今轻小说已经与百年前截然不同,她不得不被迫融入市井,那些飞速进步的科技,她睁眼闭眼都会焕然一新。

“我也打算试着写点轻小说试试。”

“哦?那就先从看我的书起步吧。”

……

离开千鸟的宅邸,荼靡继续游山玩水,她觉得浅粉色的海滩很美。荼靡弯腰脱下鞋子,赤足踩在细软的浅粉色沙砾上,足尖微陷,细沙如糖霜般从脚背滑落。她向着海天相接处伸展双臂,旋转,指尖掠过咸润的海风,宽大的披风被风鼓起,宛如欲飞的黑色羽翼。潮水刚刚退去,湿润的沙面上散落着晶莹的贝壳——几只沙蟹匆匆横行,在沙滩上留下细密的足迹,像一串串神秘的符咒,又被涌上的浪花轻轻抹去。远处,潮线处浮着一层粼粼的碎光,像是谁打翻了一瓶金粉,随着波浪的节奏明灭闪烁。一只海螺被浪推到她脚边,螺壳上的纹路蜿蜒如古老的诗歌。

荼靡弯腰拾起它,贴在耳畔——

听见了整片海洋的呼吸,与晚霞坠落的声音。

那一刻,她意识到,与她一样永恒不朽的,还有浪花与世间万物。

……

后来几个月,她陆续在各大书店里瞥见新书区的《转生成为狐族大祭司》《成神后只想摆烂的狐妖》,荼靡光看抽象的书名就知道是千鸟的手笔,翻开第一页……

“呃……”速速合上。


在生命的401年,她已经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走上的几个来回,曾经的她觉得一百年似乎遥不可及,可如今却显得转瞬即逝。

她试着去融入社会,进入学校,结识了一些学生,但她不敢过多留恋。她只对一个孩子印象深刻,不过,时间太久远,她也只记得其他孩子们对她的称呼,是叫“哈哈”吗……

哈哈很健谈,很爱笑——这大概是同学们这么称呼她的原因,手也很痒,有事没事喜欢摸摸荼靡的耳朵,戳戳她的尾巴,然后被荼靡在不经意间用尾巴扫了个耳光。即便如此,哈哈仍旧不把她当成异类,荼靡很难得在城市里摘下自己的披风,也是因为哈哈——当然她也懊悔为什么没有记住她的本名。

学校里的生活难得的很精彩,也和几百年前的学堂不同,课程难度极高,荼靡却不觉得累,也许是因为身边重新拥有了伙伴吧。

荼靡在学校里陪着哈哈完成了最后的考试,随后与她告别。下一次见面,是在七十年后的一个午后,她不经意间与一个老奶奶打了个照面,她认出了——她也认出了。

随后,她再也没能见到她。

于是,她选择在记下日记后遗忘,唯一的遗憾,大概是她在日记里自始至终都未提及她的姓名——只能说那个称呼太深入人心了。

哦对,她姓施。


在生命的第667年,她仍然在行走,她早已不是那个走在归途中的旅人,于她,她宁可成为永恒的代行者,在百年间未曾回过家的她——在她的那一辈人去世三百多年时,她已经不再有家。

这期间,不少地方开展着战争,即便她处世淡泊,在边缘地带游走,也难免被波及。有人发现了她,曾经也有军事集团向她发出了明面上的“邀请”,她也因此凭借一些手段炸毁过核心机关以逃离,随后她神一般的战斗能力,谜一般的行动轨迹变得广为人知,各国高层也都将她或设为一级戒备,或设为莅临人间的天使,不过这些她都不介意。

只是偶尔,将战地儿童从废墟中,从炮弹中解救出来,望着五六岁的孩子恐惧而无助的神情,她想起了昙华,要是她活着……所以这是她必须拯救生命的原因。她从来不亲自参与战争,哪怕她的实力已经强大到可以轻易平息一场战斗,除非必要时,她也会用上冷兵器和偷袭她的敌人近距离硬碰硬。

若干年后,她再次路过重建的城市,哪怕低着头,披着披风,也被当年长大的孩子们簇拥着,告诉她这些是值得的。


在生命的第965年,从不疲惫的她终于有些疲乏了,她回了一趟家乡。

家乡的变化之大,她已经识别不出来,但是历代家主所维护的祠堂仍然完好如初,那座曾经葬送无数孩子的祭坛,如今也承载着岁月️的尘埃。四周充满了攀藤附葛的荼靡花——那些年近乎绝迹的花,如今成片开放,从墓园一直蔓延到山巅。她摘下一枝,再摘下一枝,放在祭坛上,一枝给昙华,一枝给白泽。

她沿着小径往墓园走去,她来悼念几个人,她的外婆,父母,兄弟姐妹,昙华,白泽……每一个名字都是未曾痊愈的伤疤,轻轻一碰,便渗出绵长的痛。

“我累了……”她沉痛地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几百年的光阴在她眼底流转,那些欢笑与泪水,相遇与别离,最终都化作墓前的一缕烟尘,消散在无边的寂静里。她曾以为漫长的生命会带来更多的可能,可如今才明白——永恒不过是一场温柔的酷刑,将所有的失去都拉长得看不到尽头。

她缓缓跪坐在外婆的墓前,额头抵着冰凉的碑石。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外婆枯瘦的手轻抚她的发顶,哼着那首古老的安眠曲。

“……带我走吧。”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我已经……走了太久、太久了。”

夜风骤起,墓园里的荼靡花瓣纷纷扬扬地飘散,像是一场无声的雪。荼靡望着那些飞远的种子,忽然想起白泽消散前的话——

“向灵魂的月亮起誓,直到千代的星星闪耀,爱是前路永恒的光。”

她仰起头,夜空中的星辰温柔闪烁,仿佛在回应她的凝视。

远处,一只萤火虫幽幽亮起,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划出细小的弧线,停在她的指尖。

荼靡怔了怔,忽然轻轻笑了——儿时从来都没有在家乡见过萤火虫。

“……真是的,连你们也要劝我继续走下去吗?”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晚风卷起她金黄的长发,也带走了她眼角最后一滴泪。

——或许生命本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但总有些光,会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等她继续前行。

在生命的第1015年,荼靡似乎已经遗忘了时间,她偶尔会记得去写日记,但时常忘却,将某些事情丢弃在时光的缝隙中。

与此同时,她也发现了许多与从前不同之处,每当她从树林中穿梭而过,那窸窣的树影似乎也在跟随着她移动,并形成一种诡异的扭曲,当她停下,回头注视着前方时,一切又都恢复正常,她权当是错觉了。

这一天,她仍旧与往常一样对着镜子刷牙洗脸,滴下的水珠在平静的水面上荡出年轮一般的涟漪,她对着镜子,对着水面照着自己的脸颊,仍然与千年之前无恙,她似乎已经走了足够远,足够久。忽然间,水面映照的自己逐渐模糊,变为一滩如墨水般的黝黑。她仍然以为这是幻觉,用手指搅了搅水面,那一刹那,她的眼睑不由自主地湿润,一滴黑色的液体从她眼角溢出,滑落,滴落在水面上,将脸盆里的水染成了浓郁的黑。她恐惧地用手臂轻轻擦拭眼睛,却仍止不住黑色的溢出,但当完全遮住眼睛时,她明显好受许多,至少眼睛并没有那么疼。她闭上眼,从衣服上扯下蝴蝶结的丝带,将其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眼睛部位,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不由得且莫名地对自己轻笑,即使活过了漫长的岁月,那股对死亡的恐惧仍旧如此刻骨铭心。

当下,最主要的是如何解决自己的麻烦。她听说附近的小镇上有个姓白的年轻医生很擅长处理疑难杂症,虽然自己这个情况多半与弟弟所说的诅咒负荷有关,但她还是想试一试。由于看不见,但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凭借着狐人敏锐的听觉,充当拐杖的长剑,她还是一路摸索到了镇上,摸索到了那家小诊所。

门口是一个半挂着的帘子,她将其掀开,弯下腰钻了进来,没等她开始询问,里面就传来少年的声音:“旁边有沙发,先坐下来吧。”

荼靡听从地坐下,她的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

“你可以先把丝带解下来,容我看看病症。”声音离得近了一些。

荼靡点了点头,将丝带扯下,原本绿色的丝带已经被彻底染成了黑色,同时她也发现,黑色的血水并未再往外流淌。

“看来你做得很不错。”

“谢谢。”

“嗯……这个嘛,说实在话,我行医快一百年,都未曾见过这样子的症状。”

“是吗……那也正常。……等等,一百年?”

“啊,这个啊……”他挠了挠头,荼靡这才发现,这位远近闻名的医生,头上竟顶着银白色的龙角,与白色的头发一并透着寒气,“因为我是龙哦,不过,看样子,你也是长生种吧?”

“也许,算吧?”荼靡平静地说。

“当然啦,我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去了解别人的身世,毕竟,我只是一个医生嘛!”白医生说着从柜子里翻出一盒棕黑色的药丸,取出一颗置于荼靡的手心,在灯光的照射下如同灵珠一般清透,“呐,先试试这个吧。”

荼靡将药丸放入口中,很努力地咀嚼,很苦,但她不是那种娇气的人。

“这个多少钱,我身上带的钱应该够付。”

“不急不急,我白沢做医生只遵循自己的选择,不痊愈就不收钱,你先等痊愈了再说吧!”白医生摆了摆手。

等等,白沢……听起来好熟悉,荼靡努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想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那个似曾相识的人。

对啊,她已经糊涂到了何种程度,会忘记掉童年为数不多的人,白泽……她抬头看到白沢笑吟吟的脸和墙角挂着的锦旗,原来是这个沢吗?看来是我想多了吧。

但她还是忍不住去问:“白医生,你今年到底多大?”问出口,她忽然觉得有些冒昧,不过那孩子似乎毫不介意。

“我对这个其实没什么概念啦。大概,九百多?”白沢挠了挠后脑勺。

“哎,龙的寿命就是长呢。”叹息完,荼靡又装着撇了撇嘴,“不过,你还是得叫我一声姐姐。”

“姐姐!”小白龙不由分说地叫了起来,白大褂下露出细长的龙尾,拍打着墙壁发出“啪嗒”的声响。

“不是,你还真叫……”荼靡顿感无语。

“难不成呢?我真的好久没有见到生活在我这个年代之前的人啦!”

“也对,我几乎没有在旅途中见到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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