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语“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觉得甚是不妥。老年看《三国》更能参透“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世事沧桑;而《水浒》更适合青少年看。因为只有少年,才能有选择地去读到梁山好汉们身上的闪光之处,才不辜负施耐庵官逼民反惩恶扬善的为文初衷。至于像我这样的中年人,可能就不适宜读,就在刚才,在写到“梁山好汉”四字时,我还在犹豫“好汉”二字的准确性。因为在我心里,他们中的大多数真的称不上什么好汉,比如我一度十分讨厌的李逵,嗜杀成性、残忍凶暴,怎能担起“好汉”二字?
李逵,天杀星,名副其实。他经常手拿两幅板斧,动辄挥舞起来,头落血溅,甚是残暴。在劫法场救宋江时,李逵从茶坊楼上一跃而下,大吼一声,手起刀落,杀了刽子手。晁盖一行人趁机救了宋江戴宗。只见李逵“轮两把板斧,只顾砍将来”,“不问军官百姓,杀得横尸遍地,血流成渠”,晁盖喊“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他哪里会听,“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此时的李逵,完全进入了一种对外界无知的亢奋状态,整个人深陷杀人惯性之中,凡人则杀,无论一切,简单无智,直似一稚气孩童,率情任性,肆意发泄,极具破坏性毁灭性,没有丝毫成人该有的控制和理性。
这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在四柳村狄太公家里帮忙捉鬼,不仅割了李小二和狄太公女儿的头,还把尸首砍做几段。只要遇到“杀人”二字,李逵一定要做到血腥至极。就是这样一个杀人狂,施耐庵却不仅把他排在天罡星之列,而且津津乐道,前后故事甚多,似乎对此人饶有兴趣。仔细读来,李逵确实有着他独特的个性。
首先,李逵杀人,颇有些痛快人心之感。杀人最多的劫法场,也正是李逵一声大吼,双斧劈开血路,梁山英雄们才能完满地救出宋江和戴宗。他们面对的,是权势熏天的蔡知府,阴险狡诈的黄文炳,他们代表的是拼死的反抗,高举的正义,也只有通过这种血腥偾张的画面才更能激起人们沸腾的热血,唤起人们对奋力改变命运的抗争。李逵,是个过激的典型。
其次,他孝顺。当上了梁山的宋江等人纷纷去接家人时,“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他想起母亲在家受苦,也要回去接母亲来梁山快活,宋江怕他这个逃犯出事,提出反对,李逵就焦躁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的肚子!”直言快语,既有焦急不平,更有满腹赤孝。最后还是答应宋江三个条件,下山了。
走到路上遇到李鬼冒充李逵剪径,李逵怜其为养老母,不仅原谅了他,还给了他十两银子。此时的李逵,老吾老及人之老,正是心底单纯,行善才会如此简单自然,顺理成章,分明一仁人,和那个杀人恶魔一点都不违和。和李逵比起来,宋江所谓的仗义疏财就更多了些虚假。李逵赤诚慈善了一次,却被李鬼亵渎。等他回家冒险背了老母出来,半路老母亲又被老虎吃掉!孝顺不成,反害了母亲性命,这可真真伤了李逵,悲怒之下,李逵又连杀四虎。唉,天杀星,真是不打不杀寸步难行啊。
这件事中,李逵亦善亦恶,亦孝亦凶。怀揣善良,被报以奸恶;满腹孝心,全化为悲伤,可谓处处碰壁,步步艰险。就像初涉社会的孩子,善意总被辜负,好心却做了坏事,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李逵就是一大孩子,身有蛮力而头脑简单,粗暴鲁莽又放肆任性,他是无法在世俗中立足的,随时都有可能身陷囹圄。
李逵的简单还表现在对人判断的两极化上。在他的世界里,非黑即白,没有过渡色。凡是他认为是好汉的,绝对忠义,凡是他所拥戴的,无条件服从,比如宋江。对李逵来说,宋江是他最佩服的人,所以他以最赤诚之心相待。为了请宋江客,他竟然一改过去的诚实,抢起赌钱来。为了救宋江,他只身劫法场,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性命。无论宋江让他做何事,他都百分百执行,根本不去思考事情的对错,比如为了赚朱仝上山,他听命宋江吴用刀劈小衙内。也只有李逵,才能做得出此事。
但是只要他认为不好的人,就只有一个字:杀!哪怕是自己曾经最佩服的大哥宋江,也不行。刘太公告诉李逵,宋江抢了自己的女儿,李逵顿时火冒三丈,认定宋江“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坚信宋江就是好色之徒。因为,“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他亲眼见宋江和李师师吃酒闲话,就已义愤填膺,宋江的形象在李逵心中已也轰然倒塌。李逵说得明白:“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字字句句,犀利刺心,哪像对自己曾经最亲的大哥的语气?对这样一个辜负了自己信任的大哥,李逵义愤萦怀,毫不留情。他回到梁山,面对宋江问话,他“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然后“拿了双斧,抢上堂来,迳奔宋江”。这阵势,是要定了宋江性命。对一个“口是心非”“酒色之徒”的头领,李逵是零容忍,坚决除之而后快。他不依不饶,对“同谋”柴进也照样不留情面:“若到那里对番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
如此直性刚烈的李逵,连施耐庵也忍不住夸赞:梁山泊里无佞人,忠义堂前有诤臣。留的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
是啊,不畏权不惧亲,只为一个“理”字,此等作为,又有哪个能做得到呢?在成人的世界里,有亲疏远近,有颜面私情,要八面玲珑,要左右逢源,瞻前顾后,思来想去,生怕触了上司,伤了他人。李逵没有这么多的花花绕,就是一根铁枪,直来直去,极富杀伤力,更是孩子一样简单真纯,无畏无惧。
偌大的梁山,无论天罡,还是地煞,多少人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多少人亦不敢爽口直言。没有李逵这样心底无私的人还真不行。那一双板斧,应该是吓煞了不少私心隐情,敛收了不少恶行坏事吧。
李逵确实像个孩子,在他身上,不仅有孩子的脾性,更有孩子的喜感。李逵性直,憨傻可爱。刚认识宋江时,称宋江是“黑汉子”,给张顺介绍宋江时,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黑汉子”、“黑宋江”,鲁莽的直爽率真毕现无遗。他说错了话,戴宗说要割他的头,他说“呵也!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的一个出来?我只吃酒便了”,惹得众好汉都笑。李逵误解了宋江,燕青让他负荆请罪,他说:“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头去干净。”真一直爽人!无论是戴宗还是燕青,都会借机戏耍他一番,带给我们开心一笑。他一不听话,就被燕青手到一交,撂个脚朝天;因为吃肉喝酒,他被戴宗绑上甲马神行,停不下来,累个半死。他的思维非常的简单,为了请到公孙胜,他半夜刀劈罗真人,最后被罗真人施法扔下山,从蓟州府厅屋上骨碌碌滚将下来。每次看到此类事件,都会感叹一番:这《水浒》要是没了李逵,该少了多少乐趣和精彩啊!
李逵相凶恶,性顽劣,更像孩子般顽皮。他一出现在寿张县,吓得县中人手脚麻木,动惮不得。他童心大发,想过过当官的瘾,于是排衙耍弄,以公堂审案作戏,自己乐得哈哈大笑。穿着官服招摇过市,逗得百姓也忍俊不禁。更可笑的是,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不禁夜里吓人,白天见他也如撞鬼,李逵来到学堂,“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而李逵却哈哈大笑。看到这里,你是不是也会哈哈大笑,笑骂“李逵你个顽劣小子,竟然吓人取乐”!梁山泊中,能有如此喜感的,恐怕只有李逵了。
孩子般的李逵不仅戏谑有趣,还因为他孩子般简单直性,偏他能说出真话来。宋江一伙上了梁山,李逵就跳出来喊道:“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乌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乌水泊里!”不管宋江怎样辩解,其时的他们不是造反怎地?大家心里都明白,造反如果做大,就是这个结果,但谁都不会说,也只有李逵能一杆穿顶——说得透,而且说得更真的是,宋江是皇帝,不是晁盖的部下!这是不是正是宋江的心声呢?卢俊义上山,宋江让位,李逵道:“哥哥人让别人做山寨之主,我便杀将起来。”宋江作假,李逵当真,两相比较,对宋江,竟有几分讥讽之意。宋江想诏安,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他是言由心生,丝毫不顾及宋江颜面。后来几次提到“打到东京,杀了鸟皇帝,夺了鸟位”之类的话,和宋江的诏安思想背道而驰,倒有几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叛和不平。
还是戴宗评价得对:李逵第一耿直,分毫不肯敬取于人;第二,不会阿谄于人,虽死其忠不改;第三,并无淫欲斜心,贪财背义。而是敢勇当先。这哪一条不心底单纯直爽无私的人可以做到的?像个大孩子的李逵,到底是天罡星下凡,划出了属于他自己的灿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