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高三有两次大考,月初是全市调考,月底是第二次八校联考。大家都很自觉地没在走廊上说笑,盛涛涛却不放心,大课间后还专门来了班上,对讲台上的夏柠老师说:“我讲几句话啊。”
夏柠老师点点头。盛涛涛说:“同学们,高三正在进行第二次八校联考,大家也都看到了,气氛非常紧张,这次考试也非常重要,所以,我们一定要给整个高二年级做个表率,今明两天,一定要保持安静,绝对安静,不要影响高三考试!”
盛涛涛慷慨激昂,声音越来越高。尤其是那两句“保持安静,绝对安静”,响亮如两个耳光,直接抽回了盛涛涛脸上。朱烨成的身后,周依衣咕哝道:“最不安静就是你了……”孟夏和邹雅琪也悄声附和。
盛涛涛又高声问:“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大家纷纷起哄:“明白了明白了,你快走吧我们还上课呢!”
盛涛涛不好意思地一笑,又冲夏柠老师笑道:“那不打扰你上课哈。”猛然感觉不妥,又换上一副凶相,出门还不忘扭头凶道:“都记住了啊!”
大家继续起哄:“哎呀记住了,你嗓门比谁都大了!”
盛涛涛又不好意思地一笑,一闪就没了人影。
夏柠老师正要开口,就听外面“咣当”一声巨响!伴随着盛涛涛的“哎哟”一声尖叫。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盛涛涛一头撞在了小铁门上,却不敢放声大笑。盛涛涛摸索着爬起来,小铁门“吱呀”响了两声,脚步声渐远了。
夏柠老师尴尬地笑了笑,又要开口,又听一连串“咕咚咚”的巨响!伴随着盛涛涛“哎哟哎哟”一连串的尖叫。
大家哄堂大笑。夏柠老师尴尬地笑道:“看来你们涛老师真是太不小心了……”
大家纷纷拍着桌子,龇牙咧嘴道:“这该有多疼啊!听着都疼!可怜的盛涛涛!”一边狂笑不止。
第二天,大家就见到了鼻青脸肿的盛涛涛,以及传说中的“涛嫂”。
大家从不喊盛涛涛“涛哥”,却都自发地尊称盛涛涛的老婆为“涛嫂”。大家早听说涛嫂是高三的语文老师,却从未见过真人。直到鼻青脸肿的盛涛涛走到19班门口,迎面奔来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大家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她就是涛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涛嫂就是高四班的语文老师。
据说涛嫂长得不好看。据说盛涛涛和涛嫂是大学同学。据说盛涛涛当年追涛嫂的时候,天天在女生宿舍楼下弹吉他唱情歌。据说涛嫂怀孕了……
大学同学唱情歌是不可考了,但涛嫂的长相大家有目共睹:确实不能算“好看”,但一看就是个善良朴素的姑娘。而且,涛嫂也是真的挺着大肚子,月份显然不小了。
涛嫂和盛涛涛只说了几句话,但大家都看出来了,两人的眼神都透着关切。即使男主角是盛涛涛,气氛还是变得温情脉脉,大家都不好意思再笑他的伤了。
然而,盛涛涛却很好意思地接连给了大家两个下马威——仿佛要一雪前耻似的。
先是钟毅被停课了。盛涛涛说,钟毅沉迷网络游戏,多次在午休时间溜出宿舍,去附近的网吧上网,还死不承认,直到被盛涛涛和良人抓了个现行。
苏小澈才注意到钟毅的座位是空的。钟毅都停课两天了。
苏小澈和钟毅不太熟,仅有的一次来往,还是在上学期。钟毅问苏小澈的一个高一同学在哪班,那姑娘是他以前的同学,但他自己不好意思去找,苏小澈便热心地带了他去。
再有,又一对情侣曝光——陶蕊的男朋友,从15班过来找她,刚好被盛涛涛撞见。
陶蕊这个姑娘,貌如其名,生得娇娇小小,一张小脸蛋正如鲜嫩的花蕊。然而,陶蕊的成绩和性格,却是出了名的彪悍。陶蕊曾有一头齐腰的长发,为了专心学习,眼都不眨就剪掉了。自从进了二中,陶蕊就顶着一丛短发,还夹杂着无数干枯的白发,谁看了都要唏嘘。
每次考试过后,嚷着“完了完了我又错好多啊”的特优生中,嗓门最大的必然是陶蕊;每次放假回来,四处逼问“快说你自己在家做了多少题”的必然也是陶蕊;动不动就对男生们大呼小叫“帮我打个水”、“帮我带个饭”、“帮我搬个桌子”的还是陶蕊……当然也就是陆皓宸、江心秋这些没脾气的,陶蕊才使唤得动;像秦以墨、褚卫东这样“神圣不可侵犯”的,陶蕊就要上赶着对答案了。
陶蕊是典型的大小姐脾气,前一秒还在娇滴滴地说笑,后一秒就能指着人鼻子破口大骂,翻脸比翻书还快。苏小澈没机会和陶蕊说话,打心眼里纳闷她怎么会有好朋友,比如韩紫萱和孟夏。
更不可思议的是,陶蕊从高一谈起的那个男朋友,不但也是个特优生,还对她逆来顺受,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爱情啊真让人眼瞎心也瞎。
所幸这对小情侣都不傻,当众从无任何亲密举动,所以当盛涛涛突然杀出来时,见到的也只是一场自然的交谈。那男生还有点慌张,陶蕊却面不改色,随口就糊弄过去了。
盛涛涛只口头警告那男生,没事少来19班;眼见人走了,又觉不解气,就如一拳挥到了空气里,便趁机横扫了这一片的所有男生——高四班的男生们,常常在19班外晃荡,在走廊护栏上趴几层,说是看楼下的人打球,实际在看什么也未可知。
盛涛涛就去拍了拍那个人肉三明治。众男生一回头,见盛涛涛仰着大脑袋,眨巴着小眯眼,笑容可掬道:“看球,可以下去看嘛……”便识趣地退散了。
盛涛涛的心情甚为舒畅,晃晃悠悠回了办公室,却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自己的桌前,畏畏缩缩的模样。
盛涛涛走过去,还没开口,中年男人的眼睛一亮,叫道:“您就是涛老师吧?您好您好。”说着伸手来握。
盛涛涛却没伸手,也没看中年男人一眼,径自把教案放在了桌上。
中年男人只得收回了手,轻轻地捏了两下衣角。
盛涛涛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又把水杯盖好,才站起来,皱眉道:“您就是钟毅的家长吧?来了啊。”
这中年男人正是钟毅的父亲。钟毅家是一个县区的,经济条件并不算好,父母都是国营单位的职工,拿着刚够吃饱的工资,供钟毅上学。钟毅也争气,从县区考进二中,没让父母多出“择校费”——万一要出是出不起的,两万七呢。
钟家上下都以钟毅为荣,突然接到班主任的电话,钟父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钟父还穿着单位的制服,背着一个烟灰色的挎包,一脸焦急,道:“涛老师,我们钟毅是出什么事了?”
盛涛涛在电话里并未说明情况,只说有点事请家长来学校一趟。
盛涛涛扭了一下脑袋,轻飘飘道:“也没什么事……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他最近不太守纪律,老是中午不睡觉,跑去外面上网。这两天我让他停课反省了,是怕他万一有了网瘾,就不好改了,您说是吧。”
钟父皱眉道:“上网?他以前就喜欢上网,但也没这么出格啊。他从小就懂事,从来不要我们操心的……”见盛涛涛不以为然,忙又补充:“但既然涛老师这么说了,肯定是他真犯错了,回头我好好说说他……他现在人在哪儿?”
盛涛涛还没答话,办公室门口就传来一声:“爸?”
两人循声望去,正是钟毅。
钟毅在教师办公楼的那间小黑屋呆了两天,检讨一字未写,满脑子都在想盛涛涛会不会叫家长。思前想后,钟毅终于鼓足勇气,来请求盛涛涛别叫家长,不料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钟毅喊了一声“爸”,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钟父惊喜道:“快快进来,快来跟你老师认错。”还招了招手。
钟毅迟疑着没动。
盛涛涛冷冷道:“进来吧,别挡着其他老师走路。”
钟毅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走到了父亲和老师面前。
钟父的眼神里虽有责怪,但还是透着欣喜。钟毅不免有些内疚。但另外那张高高在上的脸,钟毅见了就有气。
盛涛涛问:“钟毅,检讨书写好了?”
钟毅低声道:“没有。”
盛涛涛又问:“那你是来干什么的?知道你爸爸来了?”
钟毅又不说话了。
盛涛涛语重心长道:“钟毅,从县区考上二中,又从平行班进入奥赛班,是很不容易的。你父母挣钱供你上学,也是很不容易的。你无视校纪校规,沉迷网络游戏,难道不觉得愧疚吗?到现在还不写检讨书,有一点反思的样子吗?”
钟毅咬了咬嘴唇,低声吐出几个字:“不是沉迷。”
盛涛涛又皱起了眉头,偏过头问:“什么?你说什么?”
钟毅一字一句道:“我没有沉迷。”
盛涛涛忽然冷笑一声,也一字一句道:“钟毅,你这个态度,我说句不——不那么好听的话,我随时可以让你走人,你还回到你的平行班去,那儿想怎么玩怎么玩,没人管你。”
钟毅低着头,咬紧嘴唇,决意不让脸上显露出一丝惊惶,即使内心已翻江倒海。倒是一旁的钟父,闻言大惊失色,迅速从挎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硬往盛涛涛手里塞,嘴里念叨着:“涛老师我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千万别不要我们钟毅,我一定好好教训他,马上我就教训他,这次来得太急我也没买什么东西,你看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点心意涛老师千万收下,千万收下……”
钟毅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父亲。
钟父硬要塞给盛涛涛的,是两条高档香烟。
钟毅万万没想到,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亲,会给盛涛涛送礼!还是为了求盛涛涛别把自己踢出文奥班!
钟毅已有一腔的悲愤,又平添了一股屈辱感。他艰难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袖,想大吼一声:爸你别这样!喉咙却哽住了。
盛涛涛客气地推让了几下,忽然高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我们龙门二中的老师都是什么人?”
钟毅父子都愣住了。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钟父给盛涛涛塞烟时,是拼命压低声音的;眼看盛涛涛不推让了,还以为他要收下了,哪里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你不收就不收,装什么清高?钟毅一瞬间愤怒了。如果不是父亲抓着他的衣袖,他一定给盛涛涛一拳!
整个办公室的气氛依然祥和,老师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人往这边多看一眼,就好像没人听到那句装模作样的话。
然而,良人故作随意地走过来了,又故作随意地问:“涛老师,忙什么呢?”又好像才看到钟毅父子一样,一拍脑门:“哦!还是那事啊。您是钟毅的家长吧?我是年级组长付运良。”
钟父已经把两条烟放回了挎包里,尴尬道:“您好您好。我们孩子不懂事,犯了什么错,还请各位老师多担待,多教育。”
良人笑道:“哎,上网吗,也不是什么大错。孩子在二中,您就放心吧,我们会负责好好教他的。”又向盛涛涛道:“涛老师啊,你看家长也来了,孩子也反思几天了,这事也差不多了吧?”
盛涛涛一听,良人的语气听上去漫不经心,其中却不乏埋怨之意,显然在怪他闹这么大干什么?忙笑道:“付组长说得是,这事就说到这儿吧。钟毅,你回去上课吧。”
钟毅还说不出话,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钟父道:“那谢谢两位老师,我也告辞了。”
钟毅才和父亲一同走了。
两人默默地下了楼,走到八文亭边,钟毅终于开口:“爸,我不是贪玩,我就是压力太大了,老想逃出学校。我……”又哽咽了。
钟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是不懂事。你学习辛苦,我跟你妈都心疼。过年你没回家,你妈可想你了,做梦都念叨。正好今天我来看看你。你没事,我跟你妈就放心了。你回去吧,回去学习,不用送我了。哦,要是缺钱了,就打电话说啊,可别逞强。我走了啊。”
钟父说着,从怀里摸出两百元,塞到钟毅的手里,挥了挥手就走了。
父亲的背影渐渐模糊了。钟毅蹲在八文亭的角落里,手里紧紧地捏着那两百元,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那句“对不起”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钟毅在心里暗暗发誓:考上大学以前,再也不去网吧了。再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