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们都喜欢给故乡一个念想,或为找回儿时的路,或为重蹈父辈祖辈的伟大。关于我的故乡的故事,似乎一切,都要从故乡门前那条湍流不息却又静静流淌的小河说起。
小河距离房屋仅仅十多米,我走过无数遍,从大门到小河的距离。走近小河堤岸,是一层大大小小的石块垒着一条泥土再压着石块。河堤表面是粗糙的,一摸,是颗粒感;一看,上面有时还会散落着点点岩砾,恍若沙滩上闪闪的金沙。当你站上河堤,当你的双脚也明明白白感受到那清清楚楚的颗粒感,此刻切莫心慌,一低头,那河床离着河岸足足是高差五六米。循着阳光照射的方向慢慢向下探望,高高的堤岸压着的先是几块硕大的岩石,上面生存着稀稀疏疏的墨青苔藓、幽绿野草。时而从岩石的夹缝中,会冒出一两棵矫健的长茎花。如若一登河堤便与这些鲜活的生灵打个照面,她们可能会吓你一跳,你从不会见过如此鲜艳的花。阳光慢慢下移,你的目光也随之向更下方延展去。伴随着繁多的碎岩闯入你的视线,你这是能感受到波光粼粼的力量了,那便是小河柔软的筋骨——河水。
小河,草坪,核桃树,所有绿油油的金灿灿的红艳艳的灵魂都能在这一块小天地中找到安栖之所,人也是。
春日,小河的水簌簌地淌,孩子们跑到河岸旁的草坪上像冒险家找蛇果、寻四叶草、吃甜水花。在大孩子们的怂恿下,你会一口吮掉、吞掉一整朵粉红色的甜水花,而后被甜水花苦涩的汁水胁迫着,愁丧着脸向小河里吐出粉红色的唾沫口水。大孩子们在一旁嘻嘻地笑,门前的小河簌簌地流。夏日,小河的水则是哗哗地冲。猛烈的雨水时而与窄窄的小河撞个激烈,孕育出充沛的雨水化为黄灰色的河水,向着下游,奔若骅骝,一去不回。你这时也许正坐在门前檐下,倚着小竹椅,前倾着身子看暴雨冲刷地面泥土,看卷起来的雨珠又掉下堤岸,消失在如雷怒般的哗哗声中。秋日,小河的水便是缓缓地漫。宽厚的棕黄色核桃树叶从其母体飘摇下坠:一类叶顺着蜿蜒的风飘进小河,他们通常是一片一片地落,又一片一片地由小河如乘小舟般带去了丰收田野的远方;一类叶幸运地流亡在了粗糙的堤岸上,可惜她们一堆一堆的,抓得并不稳,秋风给予叶们一个轻轻的吻,叶们便醉生梦死,最终也飘摇入小河中。你正在草坪上,一脚一脚踩着被采农们遗弃的成熟核桃毛刺刺的外壳,脚下发出铿铿响声,响声伴随着枯败的新鲜的核桃叶一起遁入远方了。冬日,小河的水仍是静静地流。河床中零碎或整片的薄冰为河水勾勒出更加美妙的航线,仿佛每一次河水敲击薄冰的声音,都是几个世纪前欧陆的交响乐在重生。淅淅沥沥的雪,落到你的鼻尖,你随意拾起地上的一个小石子,稍稍用力地向河中薄冰砸去,交响乐的重音呼之欲出了。可别过于沉溺于交响乐的欢快中,莫忘了,你正在走亲戚的路上,前方的父母祖辈已经拉开你好一段距离了。
从堤岸到河床,从春到冬,自然永恒变化,河流湍湍不息。小河总是朝着山口丰收的开阔的田野望去,无数的重山中的人们也是。我已不再是吃甜水花的小孩,也不会被长茎花再吓一跳,我该与这些小河一齐朝外面的世界奔去了。故乡门前静静的小河始终在流淌,我,也将走向小河远去的方向。
多年以后,待我回乡。
班车拖着老迈的身姿一摇一晃地从山石林土上跳脱入故乡的重山,像是肉体的入山,像是灵魂的出山。正是在林中闻得一声声悠远的鸟鸣,这亘古不变的自然之音。我似乎才从山山水水与岐峻的山路中窥得我的从前,与从前的灵魂。那是一个天真可爱的灵魂,它存在于这截路上的始处,玻璃窗上除雾而成的图案,雾水凝结滴落,借此,我听见了从前的呼唤。苍郁的树木越长越高,路边的山石越磨越小。当树木高大得被拉去冰冷的木厂,当山石矮水得被冲进湍急的河流。大浪淘沙石沉底,秋火焚木草偷生。
于是,我望着车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景物郁郁想着。从前的我怎样在此长大,从前的我怎样在此玩耍。一圈又一圈的波浪翻出,像从前的我从乱花浅草中翻出;一抹又一抹的夕阳渐显,像从前的我在胡同巷口渐显。一个个自己曾经的身影像幻灯片般在车窗外的风景中出现。从那些虚幻中,我看到了自己怎样在此长大,自己怎样在此玩耍。
我也许是失航的水手吧,总是带着我的帆船使向沉落。
那些我走过的一戴又一截路,被命运毫不留情却又充满温情地缝补成了这条路。人们总是止不住地怀旧,因为人们止不住地妄想重走来时路。那些路真的能重走吗?我想不能,既定的已经过去,任谁都无力改变。那为何止不住地怀旧呢?人们不知原因与目的而做的事可太多了,这些源于内心的本性,本就是筑就于我们曾走过的一截又一截路。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心便随即而产生的。
其实,当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次,便无需反顾。随着小河远去的那天,在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