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她是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得赤霞宫中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久延岁月,幻化人形。三生石畔,他为她灌溉甘露,神情依旧,眉目温柔。
第二世,她终日游于离恨天外,积郁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知他动了凡心,欲去人间历一番劫难。便毅然然随之前往。
她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贾府初见,他脱口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她见他万种情思悉堆眼角,他看她一双眼眸脉脉含情。自此同行同坐,同息同止。
勾出多少风流冤债。
***
那日她去他住处寻他,不巧丫头们刚拌了嘴,便没好气地回她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来。
正怔在门外,却又听见屋内传来宝玉与宝钗阵阵笑语。她呆立在花荫下,呜咽之声,惊起一众寒鸦。
次日芒种,他早早的来寻她,却见她闷着一肚子的气,撂开他便往外走,只往别处躲。遍寻不得,他便兜了一地落花,奔向那日同她一起葬桃花的山坡。却听得花冢边传来阵阵啼哭之声。
正是她一句句在哭: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听到此处,他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不觉怀里的落花纷纷乱乱地撒了一地。
他懂她的伤春愁思,她叹他的悲声痴傻。对落花而哭,是他们的相知相惜——为姹紫嫣红付与断井颓垣而叹息,为美好事物悄无声息地逝去而哀婉。是对生命的尊重,是灵魂深处的高度契合。
其实两人又何止是在哭落花——几分为落花,几分为自己,几分为杳无所知的前路悲戚,又有谁能说得清道得明。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芳牵挂。
***
因着琪官和金钏儿跳井的事,他挨了父亲的一顿毒打。默默躺在床上,忍着臀上针挑刀挖般的疼痛,昏昏睡下。半梦半醒间,忽觉有人推他,又听见悲泣呜咽之声。睁眼一眼,却是黛玉。
见她满面泪光,两个眼睛哭得肿成了桃。他轻言安慰道,我并不觉疼,装出这个样,只是哄他们,你别当真。心中万句言词说不出口,她抽抽噎噎了半日,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一面心疼他的伤,一面竟是怕他真改了。戒除以往情态
只有她懂他。懂他不爱做经纶学问,懂他生性向往自由。繁华热闹的偌大贾府,只有他们相互理解,默契互持。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父亲娶了位继母,要接她回去给别人家续弦。众人道喜、冷笑、不言语,留也留不住地相继离去。她惊出一身冷汗,抱着贾母的腰,央着要留下。
平素最疼她的老太太,此时却呆起了脸“这个不干我事。”顿了顿,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
她听得心惊,哭得没有一丝底气。“我若在老太太跟前,绝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却让贾母唤鸳鸯拉开了去。
转眼,宝玉笑嘻嘻地站在了面前向她道喜“妹妹大喜呀。”“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她只拉着他的手,不住地哭。
终于,他叹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一时转悲为喜,问他你叫不叫我去来确认。
他却狂了,你不信我的话,就瞧瞧我的心。直用刀子划开胸口,伸出手往里乱抓。她抱着他又颤又哭,吓得魂飞魄散。
惊醒,原来是一场噩梦。
偌大的一个贾府,偏她是孤苦无依的外来客,无倚无靠。素日里众人的关心、贾母的爱护,在这个梦里瓦解得分崩离析。只有宝玉的一颗心,还要她留下来,要把心掏出来给她看。是她仅存的微末的希望和倚仗。倘若宝玉真不在了,她可该怎么办才好。
痛定思痛,神魂俱乱。
***
后来,他被瞒着与宝钗成家。
她烧了帕子,焚了诗稿,流尽了所有该偿还给他的眼泪。在他与另一个女子成亲的时辰气绝。留下一句未说完的话。她离开时,门外依稀响着乐。
兜兜转转数十载,最终在光景尚好的时节,干干净净地离开。魂归世外的太虚幻境,做了那偿还过甘露之恩的绛珠仙子。
他奔来潇湘馆,哭得气哽喉干。恍惚间,依稀忆起多年前,神游太虚幻境时,曾听过的那支金曲: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