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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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帅的密电面前,我第一次产生了恐惧。这恐惧来自于心底的寒冷和绝望。我抖着手掏出火柴,几次都没有擦燃。

时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日本人在济南制造了“五三惨案”,全国掀起了反日高潮。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一切对大帅已经不利了。随着大帅通电全国,说是力主和平统一并命令各军团后撤,北京似乎已不在掌握之中了。日本、美国、英国,奉系、直系、皖系……太多的纠缠纷繁复杂交织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日本的驻华公使又在步步紧逼了。听报上说大帅发了怒,把他晾在客厅里,并说“日本人不讲交情,要乘机要挟,我豁出这个臭皮囊不要了,也不能出卖国家的权利,让人家骂我是卖国,叫后辈儿孙也跟着挨骂,那办不到!”——好!一直以来,大帅就是个顶天立地的乱世枭雄,受到过谁的胁迫?但是,这样无疑会彻底得罪日本人,他们会放过大帅吗?况且,自从那个“超级皮条客”建川吉次被调往北京潜伏在大帅身边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为大帅担心。十二年前的刺杀大帅事件谁能保证不是这个阴谋家的把戏?那次大帅安然无恙,但愿此次也能逃脱虎口。我知道虽然几次更改归程,今晚才是大帅启程的确切时间。从北京到奉天,这短短的路程,铁轨上的火车 能否承载大帅安全返回?

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大帅,东北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早已是日本人嘴里的一块肉了。大帅是一等一有骨气的人,他的“对付日本人,手不黑行吗?这叫‘寸土不让’!”的话让多少老百姓拍手称快!匪气、霸气、锐气、爱国豪气就这样完美无缺地集中在大帅身上,让日本人对他是又爱又恨。世界就是这样,矛盾百出却又有机结合,等一切激化到高潮,就会破而重立,出现种新的平衡了。

我是个军人,对大帅的军令从未违抗过。如果说对军令的服从服从再服从是一个军人最基本的原则,那么义不容辞地完成任务是我对大帅最忠诚的敬重。这不仅是因为大帅救过我的命,更重要的是经历了那么多枪林弹雨我对大帅人格的由衷敬佩。我是大帅最信任的副官,大帅就像是我的一位长兄。现在,就是这位长兄,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给我发来了一份密电。破天荒第一次,我在密电前恐惧起来。我又抽出根火柴,擦燃了,那份密电渐渐化为灰烬,就像是一个人生命的终结。我相信,闪烁的火光中我的脸异常苍白。

我想我也仅仅只是大帅军营里一个值得信赖的副官,从未想过自己在历史的长河中会扮演什么角色起到什么作用。但是地球每天转着,时间空间运行到一个数轴一个点上时,站在那里的却是我。——为什么偏偏竟会是我?一切似乎是偶然巧合更像是冥冥注定。世界就是这样荒谬,来不及判断是与非迎面又碰上一个错。况且,我从已烧焦的空气中敏感地闻到了大帅在北京的危险气息。一个“杀”字只要开了头,事情就会变得干脆或者决绝,一切都由不得人的意志了。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但为什么竟会是我身边的牺牲?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大帅想到了一个叫清君的女子的脸。我从没想到这三点会在时空中发生关联,而一旦连接上便必须去除一个,而负责去除的人竟是我。

我掏出怀表,寂静的夜里人的生命般滴答走着,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戛然而止?二点一刻,离黎明的到来还有几个小时。我因犹豫而紧张,下意识地摸了摸军靴里的刀和腰间的枪。大帅说让我完成任务后去车站接他,火车此时已在路上了吧?大帅的军令总有他不可更改的理由,我是大帅的副官,完成任务是我不可推卸的天职。——我这样提醒自己。抖了抖身子,就像是抖掉万斤的负重,我换上西装,戴上礼帽,在镜子前拍了拍自己的脸。那张脸的无奈和厌怠像是定格在镜中的鬼,毫无生机。

东北的天空奇怪而高,街上除了几声犬吠,仿佛也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六月的风温热中还夹杂着寒气,我不由缩了缩乱哄哄的脑袋。从这儿到天香院,到天香院的西楼,到清君的暖阁,是我走过千万次的路,闭上眼我也知道该转几个弯该拐几个角。时间应该还早,我对自己说。我不由放慢脚步,真希望永远到不了西楼。

但我毕竟还是已经站在天香院的门前了。因为局势多变,此刻的天香院门前冷落,竟没有一个客人,与往昔的轻歌曼舞纸醉金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老鸨是认得我的,她对我的深夜造访并不感到惊奇,因此我轻而易举地来到了后院。西楼在浓厚的夜色里孤立而独特,窗口的灯光像要被黑暗吞噬掉似的,还顽强地挣扎最后一缕光线。西楼和暖阁的名字是只属于我和清君的,这是我们俩人的秘密。天井的小花园被“S”型的石铺小路分成两段;站远了看,两段恰如两条合抱的鱼。此时我步履沉重,简单的两个迷宫式转折差点让我迷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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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君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正微笑地望着我,那个抱胸姿势像是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我想我抬头看她时一定笑了,因为我听到清君说,今晚你笑得真难看,像是哭。我又努力地舒展着脸颊,清君又说,别笑了,眼泪都快下来了。

在外面我是个威武的军人,不知怎么,一来到西楼来到清君面前,我的心就会无比温柔起来,一点刀光剑影的念头也没有。我坐在雕花木椅上,细细地看着清君轻轻走到桌边,端过来一杯泡好的碧螺春,微弯着腰低下头,双手恰到好处地把茶举过头顶,那举动姿态无形中像极了日本女子的风范。

这是为谁泡的茶?我不喝,脏了我的嘴。我故意生气不接茶杯。

清君嫣然一笑,说,当然是为你准备的。

我诧异起来,不由挺直了身子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看我接过茶杯,清君故作神秘地眨了下眼,说,直觉,女人天生敏锐的直觉;而且,我还还感觉到,你今晚有心事,所以我泡好茶等着为你解决心事来了。

清君的语调轻柔而调皮,就如同这西楼和暖阁的摆设一样,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小巧的茶几,盛衣服的木橱,慵懒的牙床,粉红的窗幔……房里的一切都是平凡的,平凡得跟清君一样;或者清君连平凡也算不上,只能是卑微罢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女子,为什么竟会出现在大帅的密电里?我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出清君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她谦恭而迷人的浅笑。

清君早已递给我一卷厚厚的稿纸。扉页右上角“西楼集”三个字像一个悄然而立的宋代婉约女子;左下角画了朵樱花,书:只谈风月,不关国事。她曾说过,要把我们相识相见相知的每个细节都写成词谱成曲由她亲自弹奏并吟唱。翻开集子,娟秀的毛笔字体印在洁白的纸上,如同一只只推窗而进的百灵,满屋子写诗填词吟曲作赋。以前的日子忽地拉近了,时光绽放在眼前,是朵朵盛开的樱花。我不禁轻声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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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梅

晴空云鹤碧霄秋,

才下西楼,又上西楼。

抚琴弄箫化蝶梦,

不为风流,最是风流。

别后谁抛相思豆?

一颗手头,一颗心头。

寂寞丝线无端绕,

才理了尾,却乱了首。


相见欢

风紧天寒心暖,西楼间。

淡茶温衾香枕半晌欢。

情极处,却无语,只泪眼。

自是人生长悦爱长绵。


苏幕遮

静悄悄,轻慢慢,上楼聚首,聚首诉惜叹。

惜叹相逢相知晚,惜叹时代,惜叹韶华年。

情依依,意绵绵,下楼挥手,挥手撒思念。

思念鱼水相见欢,思念成珠,思念君清颜。


三台令

月满!月满!暖阁春色盎然。

西楼相约无猜,牵手耄耋头白。

白头!白头!盟誓交杯之酒。


点绛唇

天寒水冻,西楼依旧春风舞。

一枕四目,凝望竟无语。

轻点绛唇,欲诉无头绪。

销魂曲,眉云解蹙,弹作相思雨。

……

我说过,以前每次来到西楼,我脱下军人坚硬、冷酷、警醒、戒备的武装,完全恢复成一个男人的轻松、温和、懒散和暧昧。清君力所能及地让我的身心享受到宁静、舒稳和爱。拥着清君温暖的身体,我有时陡然也会生出一个想法:结束枪林弹雨的戎马生涯,找个山明水秀的清净之所,和清君长相厮守终老一生。但一走出西楼,潜意识里又是军旗号令主导一切了。现在,读着清君的词句,那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重新又迅速发芽生长。我脱口而出道:

清君,我们一起走吧,去过不受世俗干扰的隐居生活……

清君一愣,渐渐收起一贯的浅笑。静默了好大一会儿,才端起杯茶抿了口,说:

睁开眼看看吧,看看此时的中国,你比我更清楚,还有清净的地方吗?再说,你和我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人生就像填词,有各种各样的词牌各种各样的人生。即使是同一个词牌,虽然词的字数、押韵、平仄是固定的,但填上不同的字,便表达了不同的意境、心绪、情感。所以说人生是无常的,充满变数,你选择了不同的字,便会填成不同的人生。你的生命之词是豪放派的,有军队、战马、号令、敌人、胜利……而我呢?只是一个烟花女子,红尘中来,红尘中去,甚至不留痕迹。我的世界里是落花、残月、杨柳岸、青衫泪……这并不是说我们不相遇,也可能爱,但请记住,也仅仅只是爱,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也就是说毫无意义。但为什么我还要对你痴痴动情?其实我早就看破结果了,既然上天让我们相逢,我就只好极力抓住爱的过程的尾巴不愿放手,因为真爱毕竟是一件幸福的事……世界就是这样荒谬,不能爱却要相爱,相爱了却又没有结果。就像是你和我,在一个时间里,你和我素不相识擦肩而过;在一个时间里,我可能是你的情人;而在另一个时间里,你可能是我的敌人。——你明白吗?

你是说我们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个错吗?西楼难道只是一座爱的幻城?我虚弱地问。

是不是个错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也许不久就有答案。我们的相遇也许是份缘,也许是人为的安排。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幕布已经拉开,就会在西楼上演一出轰轰烈烈的人生戏剧。西楼是什么?西楼是古词中的“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但西楼更是舞台,是社会,是战场。看看这儿吧,各种角色上楼下楼,你方唱罢我登场。有寻欢作乐的,有借酒消愁的,有攀比富贵的,有刺探情报的,有蓄意杀人的,有叛国卖国的……真是个花花世界,喧闹,噪杂,沸腾。人人都在唱戏,都在倾轧,都在等待,等待那个连自己都不敢确定的希望或结果。金钱,交易,罪恶,惩罚,说到底一个人就是另一个人的坟墓地狱……我问你,在这个眼花缭乱的人间里,你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扮演了什么角色?曲终歌尽,散了场,西楼的舞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个神秘,是个象征,是个虚幻……

我定定地看着清君,今天她的话格外多,说出来也像我的心一样乱糟糟的。这是怎么了?她预感到我的任务了吗?不会的,也许她只是觉得今夜是个别离的晚上。既然她不肯跟我一起远走高飞,那么,就只有选择一条路可走了,那条残酷的路。我抬头望了下窗外无涯的黑暗,真希望黎明永不出现。墙上的钟滴答走着,像是某种暗号的倒计时。我想起一句话:丧钟为谁而鸣。我说:

人生每走一步都要面临多种选择,还必须要选择其中的一种,而且明知这种选择是个错,是种痛苦。——你能为我做出个正确的选择吗?

清君端起一杯茶,毫不可惜地泼在地上,说:

这杯茶虽是名贵的碧螺春,但已经凉了;与其犹豫着是否喝下去,不如干脆利落地泼洒出去,舍弃它,丢掉它。——这就是种快刀斩乱麻的选择,不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人生在世,面临多种选择,有主观能动性还好,更多的时候却是身不由己,不是自己掌控决定得了的,那才叫真的痛苦。身逢乱世,即使是绝色佳人,也只能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瓣残花,零落成泥也许是最生动凄美的结果。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只白鸟,爱上了一个猎人——这本身就是个荒谬。一天,白鸟迎着枪口让猎人打死,它说,让我死在你的枪下,就像是死在你的怀中……

我凝望着清君,就像高山凝望欲坠的夕阳。我的心突突跳着,感觉自己像个持剑的武士,越是尽力地撤剑,清君却越是拉着我的手刺向她。有一刻,我忽然想到了《霸王别姬》这出戏。我不知道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到底是虞姬为了不连累霸王而自刎还是项羽为了不让妻子受玷污而杀死了她。总之,虞姬死了,她的死只是增加了项羽悲剧人生的更深一层悲剧,此外毫无意义,因为项羽的一生是个失败者的人生。于是,我忽然问:

历史上,你觉得虞姬死得值得吗?

清君蓦地笑了,或许她觉得我的问题可笑。她说:

我不想谈论她死的是否值得,我只在意的是,她是抹了脖子自刎而不是把剑剖向腹部;那不是种高尚的死法,后者才是。

我对清君忽然陌生起来,她的话令我震惊。这个看法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和清君在一起的枝枝叶叶,除了偶尔一两次,她从不与我谈论国家军事,我们只是寻欢作乐吟诗填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我使劲像摁住水中浮球一样摁住那个蓦地冒出来的荒唐想法。我又一次凝望一下清君的脸,跳跃的烛光下,就是一张东方人中国人的五官。但那张脸渐渐放大模糊,因为我的眼里噙了泪,泪中的世界变了形,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我发愣的时候,墙上的钟兀地敲了四下,寂静的夜里像是古代五十三刻的鼓声。我动了动身子,手触到了枪;随后我下意识里又把手伸向了刀。清君喜欢刀,而且是腹部,一下,血,死……我的头上开始汗涔涔的了。

时间之河静静地在我和清君之间流淌,没有回头倒流的余地。时光之外,西楼下,我听到杂碎的脚步声紧急地响起。这个不寻常的声音让我军人的警觉意识到选择就横亘在眼前。清君双手抱着《西楼集》慢慢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黑暗就像是想拥抱那黑暗。那一刻她背对着我。只需一枪,我对自己说,只一枪我就会让清君在黑暗中永恒。但清君不是鸟,她是人,喜欢刀。我的心在滴血,我慢慢走过去,走到清君背后,用一只胳膊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抽出短刀。我能明显感觉到清君的身子一动。我说:

清君,让我再看一眼那本《西楼集》吧。

我确信,不是我,是清君自己,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力把刀刺向她的腹部。《西楼集》凌乱地散落在地上,清君无力地倒在我的怀中。清君的腹部开了一朵硕大的红樱花,血滴到地上的集子上,是种凄美的零落。清君笑了,笑得很苍白,她抚着我的脸说:

让我死在你的刀下,就像是死在你的怀中……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了。我没有反抗,也不想反抗。我被冲上来的日本兵逮捕……后来我才知道,大帅没能安全地到达奉天,他的生命列车在皇姑屯被炸毁,饮恨而死。后来我也知道,清君确实是日本关东军司令村冈长太郎精心培养的派往中国的间谍。大帅大约查到了清君的底细,才派我去杀她。我圆满完成了大帅交给的任务,可没有人知道我的无奈和倦怠。

日本兵这样评价清君:

刚开始还提供了些情报;这个婊子,后来竟爱上了一个中国军官,只顾谈情说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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