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小说《无法悲伤》(五五):屋中火暖寒冬至

罗老汉献宝,龚、夕二位老汉也不甘示弱,一个取出一只乌木般紧硬红亮的腊麂腿,乍看去简直像块老木头,这种山货早已数年不见,今番落入眼里便激出口水来。一个是大包颗粒饱满红黑泛光的板栗,虽是山里寻常产物可如此硕大圆实也少见,一望便知老人们平常攒积的苦心。

“来来来,”罗老汉说,“这咂酒罐是收了荒土种的高梁新做的,不晓得气味咋样?大元脱难回山老汉心头欢喜,要弄点酒来喝呢!菊,快弄一罐开水,削几根竹管来呀。”

菊笑着应道:“咂酒好喝易醉人啰,我也取点花生苕干来下酒嘛。”

女人腆着肚皮很麻利地削好竹管,铜罐里的水也开了。没有任何仪式和客套,老人汉子们在火塘边传递着砸酒罐,咂咂声响中一个个满面红光照人。腊麂腿和板栗、花生、苕干的香气,也四处溢开。这暖融的气氛里,人们把贫困忧心愤恼抛在了脑后。

龚老汉解开满是汗污的白头帕,短发间蒸出一层热气,他慢嚼着一点麂丝好像在咀嚼过去许久的生活,干涩的眼眶慢慢有了水光。

“唉,前几年砍树木炼钢铁,把老林的麂子都炼光啰。这块东西还是办合作社那年丢在火塘梁上的,烟熏这些年以为是块木疙瘩呢,嘿嘿,要不灾荒年肯放过它么?”

夕老汉说:“老伙计,莫讲丧气话,眼下又没吃糠咽草呢!大元遭人暗算解押进城,我有几夜没合上眼皮,想不通农民种自己的地饱人家的肚子,不愁吃穿的城里干部为啥要来东清查西运动。硬弄到我们揭不开锅盖,他们就安逸了么?日他个鬼哟!”

大元说:“人家也是好心,怕我们路线不对方向不正,地富反坏右卷土重来又受苦呢!”

面带酒色的罗老汉一听,双眼瞪得鼓圆:“哼,我们挖锄头的农民懂哈路线方向哟,能自己吃饱饭,给国家交清公粮应当够啰。想起往年我跟平坝地主刘老富帮长年,虽受了些气吃的饭菜也比现在好呢……”

夕老汉打断他:“嗨,你老哥又讲反动话了,地主剥削你的劳力,他吃香喝辣给你吃点残汤剩饭,你倒当福享了。咦,照干部的说法,你那立场成问题呢!”

罗老汉争辩道:“问题就问题,老子怕个狗屁!哼,姓夕的兄弟,你是跑小生意出身,老哥是不掺假水的贫雇农哩!”

龚老汉说:“莫争莫争,我也是老贫农,那二年饿起来也一样。如果天天有吃有喝,我就戴顶地富帽子也要得哇!”

几个老汉带着酒意争得面红耳赤,大元忍不住笑了:“真戴了帽子应当要严加管制,哪有你的好吃好喝哟!各位大爷,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确切的好消息,如果真按这个新办法搞下去,我们肯定不会再饿饭啰。”

“啥办法?大元,少卖关子快讲嘛!”几个脸红筋涨的脑壳一下转向年轻汉子,他们对自家的生计都操心怕了,有点风吹草动也紧张。

大元说:“是覃部长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上面经过反复试点得出经验,要在全国推广,给我们每户农民按人头丈量一点自留地,也就是那点地属于自家,你要咋种就咋种,看各人的本事了。我们巴人村加上在老林边岩沟头开的生荒地,只要舍得气力干,再不会饿了吧?”

这消息大家虽有耳闻却不敢真信,前些年哪回不是东风吹红旗展,结果日子一天苦过一天,苦水还不得不往自己肚里咽。过好一阵几个老汉异口同声道:

“是覃部长讲的,我信。城里干部也有痛惜我们农民的好人,覃部长就是好人呢。”

话题又转到县委宣传部长,大元动了感情:“这回要不是他为我向上头申述,真要成个劳教犯呢。他关心农民是真心,可有的领导还讲他右倾,当干部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罗老汉说:“覃部长这种干部容易遭整呢,前些年干部整干部,动不动就劳改下放,好凶哟!”

老汉说:“他和县委书记老高是战友,枪林弹雨都一起走得过来,该不会下手整他吧?”

龚老汉说:“老高那人么?难说。早年间汉高祖坐龙庭李自成进北京,就专整手下得力战将呢……”

酒喝多了话也扯远了,火塘旺火映出一张张古铜色脸孔,如一组生动的青铜群像。

被男人们冷落一边的菊想着另一个女人,她抓了些板栗花生苕干在衣兜里,悄悄从侧门走到学校院子里,看着木格窗棂透出的淡淡灯光愣了片刻,过去轻轻敲了敲。

在房中静坐沉思的女教师,像没听见仍呆着没动,那淡黄柔和的灯光照在她清秀忧郁的面庞上。从窗缝窥视的菊怎么也想不出,她是下午在那片苇草地里很火热很疯狂的女人。

我的思绪还在那纷扬的苇絮中么?那黑色的火焰白色的精灵还在我灵肉里交织么?那野性的风和柔软的苇草还在裹挟我么?……莲从村外回学校之后,一直沉浸在时而鲜明时而朦胧的记忆里,热血的喧响和生命的喘息继续震撼她温柔的脑海,连隔壁农家的闹声也没听见。

菊看着她那忧郁的样子,心头的一点责怪也没有了,升起来的是女人对女人同情。

“莲姐,……”

她轻柔的叫声惊动了女教师,莲倏地站起来呆望着窗户,过好一阵才平息怦跳的心房去开了门。

“菊妹,是你呀……”

“莲姐,大元回来,村里长辈和干部到我家火塘烤火,好热闹哩,你也该过来啊,这些板栗花生,给小菁吃吧。”

“哦,我……菊妹,我在山桠口等到大元了,我们……

莲还是吐出了这句憋在心头的话,面对这个纯朴善良的山村小女人,不说出事情真相她会自责和难过一辈子。

菊走到她跟前,小声温和道:“莲姐,你和大元见了面,我就在石磐上亲眼看见,也用心去感觉得到的。那阵好大的山风哟,苇花吹得密密麻麻满天都是,我看不清你们在干啥呢。”

“菊妹!”莲一把搂紧她将脸贴在她肩头上,热泪扑扑直流,“你真是好心的女人,我……我对不起你……”

菊也流泪了:“莲姐,你才是好女人呢,命这么苦老天爷实在不公平,往后你和大元……”

“不!”莲捂住她的嘴,坚定地说,“我和他再也没啥了。菊妹,你要跟他好好过日子,他真是值得你喜欢的男人。”

“莲姐!……”

两个女人抱头而泣,忧伤和欢悦使她们同病相怜心更贴近,如一对患难姐妹。

这时一个男人走进院坝,高叫一声:“大元,我回来啰!”

是县委宣传部长覃修文,这么晚了他还从县城赶回巴人村,又有什么大事么?莲和菊急忙擦干脸庞,跟随修文到了蔡家砌火塘的偏屋。

围在火塘四周的男人们也很惊诧,都瞪大眼看着这位穿干部装的中年汉子,好像他是一位不速之客。

修文朗声笑道:“咋啦?喝咂酒不想请我么?”

大元把瓦罐捧到他跟前,嗡声道:“覃部长,上面又有啥精神或者消息吗?”

几个老人也探究地注视他,好像要从他的面色中找出个答案来。莲和菊依在门边,提着心等他回答,她们已经预感到某种不祥。

修文大大地咂了几口酒,仍笑着道:“看你们这担忧的样子,好像又有啥了不起的事了,其实嘛,好消息让大元带回来了,大家有了自留地,又有的是庄稼把式,何愁吃饭呢?我倒有个不好不坏的消息,赶回村给乡亲们讲一讲。”

罗老汉说:“有啥话就快讲,我们性子急哩!”

修文说:“县委已决定调我到安宁区做区长,这儿的社教工作我要交给别人来搞了。”

他说得很平和好像不当什么严重的事,可大元还是吼叫了出来:“这不明摆整人么?你是县委常委,调去当个区长,连职位也降了许多呢。”

修文笑道:“什么升啊降啊,组织调动就得服从,好在巴人村就在我的辖区之内,大家更好一起工作和生产啊!来来来,喝酒喝酒,几位老辈子酒劲蛮大的嘛。”

他那带北方口音的川话很别扭可笑,却没把满屋子人中的一个逗笑。他只好又把咂酒罐捧着大口大口地喝,那“巴咂巴咂”的声响叩击得每个人心痛。

屋外起风了,呜呜作响的山风摇撼着巴人村,摇撼着一个个神情肃穆的山民,预告着又一个严寒冬季提前来临。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田雁宁的文学小说《无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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