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总站是个特殊的地方,在这里结束,从这里出发。中午的时候,三四个师傅躲进刚够容身的地方。门里出来的都是T恤短裤,衣服上有看不出的汗渍的痕迹。附近常有刚从商场里逛完的小团体和情侣,太阳光烧烤着人类的头发,女孩躲在小阳伞里,落后同伴半米,短短几步路,进了门悄悄大喘一口气。
向东一直走有青少年宫,红色圆顶仿着罗马,高冷地用余光扫着附近的高楼,在侧面大喊:“我叫——青少年宫!”
路边网格围起来的是篮球场,高帮球鞋摩擦水泥地面,不论是鞋底还是篮球都发出呻吟。青色网格和学校的一模一样,会不会也有被卡住,没法探头的枝桠?网格旁的人只是想想,她甚至没看那些格子,没注意今天篮球场人寥寥。她纠结一件事——今天她要申请退团。
合唱团是小学三年级参加的,第一次和老师见面,她唱了学校里刚学的“走走走走走,我们小手牵小手”,慢慢地学了哈利罗亚,知道了音乐剧猫里头的memory(她对英文最初的印象来源于此,满页纸的标白字)。
“王老师,我初二了,学校里学习压力挺大,我可能......”
“王老师,我初二了,我今天想向老师申请一下......”
“王老师......”
嘴笨,怎么办。
她龟速爬楼梯上了三楼。整个三楼除了办公室都是合唱团的场地,楼梯一出来,就面对着满长廊的照片墙。她看到一张照片里的自己,小小的,也就自己辨认得出。她走进照片里,前排的头到她下巴。感受脸上夸张的腮红和粉底,是化妆老师强调又强调的舞台效果。去看老师的脸,看不清,每一张照片都是老师的背影。
进入上课的大厅,一周前的原样。
“你们好,我快要走了。”
还没有一个人。她走近中央的钢琴,琴盖上是练习曲和点名册,帮忙把纸张的角对齐。她走向前方整面的玻璃窗,让窗帘发出“唰!!!”的爽利的声音,又像是伤口扯裂,好疼。
她在这一刻非常渴望夏天的光照亮整个大厅。
......
“我们要去给王老师送棒冰。你们有段时间不见了呢。”
“王老师?”
她因为这个称呼,有种整个句子很突兀的感觉。原本坐在老师的车里就紧张,现在更是不安,她问自己,我不安什么......张老师和王老师也是师生,奇奇妙妙的缘分。啊,自从半年多前离开合唱团后,自己再没回过。王老师,她脑袋里一个朦胧温和的轮廓。该是有些胖的,很健康,会说“笑肌抬起!”和“头顶开花!”的,会标白字的——王老师。
张老师打电话、下车,面前就有人走近了。
穿着睡裙的,头发凌乱的女人。女人像是从卧室跑下楼,风尘仆仆的,接过装满棒冰的小箱子笑得很开。
她刚进小区就把车窗开大了,两个老师一直在聊天,终于提到了她。她于是松了口气似的,一字一句:
“王老师,我是——”
女人露出了名为震惊和错愕的表情。
表情大过了头,眉毛有飞起的姿势,一两秒后,笑肌抬上,可几分“怯怯”从眼神、从嘴角泻出。
怎么会这样直白和暴露呢,是不加修饰的不好意思,还是什么......
像是简谱中的某一小节,才两拍,就被打上一个空号的O,措手不及。
回程的路上,穿着睡裙的女人的脸反复在头脑里,还有回忆里不是很清晰的对话......
“王老师希望你能坚持下来。”
“你也知道,长假的时候好多团员都走了,那些都是和你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合唱团现在的主力太少了,你是中流砥柱啊。”
“每次都是这样子,教完一批孩子,这批孩子走了,再来新的一批,从头教起,每次都这样......”
那是自己第一次感觉到真正和她并肩,也是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有多残忍......
这样的对话有两次,第二次在之后的第五个周六。
某一天,张老师上课的时候提到合唱团,说合唱团已经解散了,但教低年级小朋友的课还有。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也不知道对错地感觉那次意外见面的时候合唱团已经散了,所以,王老师才是那样。
学艺术的人,绝大多数,最初不会想当老师,她们为什么做了老师呢,我不知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默认的事情,为什么那一天说的话像是要哭呢,投入最多真感情的受伤也是最重的,又或者只是伤感自己的青春呢......
为什么呢......
我们的绿漆台阶被挪到了边缘处,三角钢琴被搬到了别处,中央最好的位置成了网球场地,青白鲜明的色彩,在夜晚时大厅的灯光下,异常浑浊。
最好的风在记忆里,最温柔的人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