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高三的教室里,看着窗外的那两棵插得老高的老樟树,它们离天上的云很远很远,天色白得像一块香皂,云是成片的蓝。樟树绿得发青,树叶反射出略有些刺眼的光。绿色以这样的方式侵入人们的眼球,人们安然地领受着。我是透过玻璃看到外面的世界的,玻璃上有灰尘,所以我看到的影像有些斑驳。为什么窗子会被关起来呢?看来有人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闷。
我再扫视一遍,有些窗是开着的,但更多的是紧闭的。我怀疑它们始终紧闭,一年到头,有人守卫或者没人守卫的时候。外头的声音就这样被阻挡了,这是个小地方,车流有限,人们的聒噪也同样有限,谈不上喧嚣。
五月天,有风,也热,我显得特别困。我得说说我的生活。我还是坐在这个位置,看窗外的樟树,很老,但还那么绿,叶片上的露水很快就被蒸干了。江南小县城这个时节的太阳,逐渐早出晚归。灰尘混进躁动不安的空气里,光线射出来,肉眼可见它们在光束里的舞蹈,像被装在套子里乱窜的蛐蛐。这是一座高中校园,绿树成荫,晨间空气清新。食物的香味和热气从街道窜进校园内,窜上天空。昨夜安睡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这是新的一天,陈旧的新的一天。
我把左脸贴在桌面上,形成一种舒服的姿态,视线自然地落在一张侧脸上,头发不能完全遮挡它,我可以看到部分白皙的左脸颊。这张脸是我同桌的。她丝毫不在意我自然地盯着它,她叫若妍。哪怕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仍然深刻地感觉到这张脸离我很是遥远,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而我一直处于和它平行的这个世界——也许并不真实存在的现实世界。十八岁,我有种想飞的奢望,我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在李三看来,这一切如此自然,没有瑕疵,无需修饰,一伸手一触摸一低头,那红晕如此娇羞。但是自然过后余下的尴尬,让人浑身不自在,就如一件美丽的衣裳,却有长长的一截拖在地上,本应该剪裁掉却又不可能剪裁掉,因为剪掉之后这衣裳就变样了。一切美好的事物总是拖着令人厌烦的尾巴。要是能一刀子剪刀这尾巴该多好啊。李三像是想到了点什么,对若言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该走了吧。”便扛起桌子往外走。接下来两人之间是良久的沉默,言语和人玩起了捉迷藏,而且玩得很认真,李三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若妍见他一直沉默,也跟着沉默,脚步声和呼吸声在空空荡荡的楼梯间起起落落飘飘荡荡。好在云开雾散,天已经全亮了,像极了雨后的天。樟树叶子显得更绿了,这样的颜色实在是新,一尘不染,玻璃一般透亮。阳光撒在脸上,还不是太热。扛着一张桌子上四楼,姿势很重要,李三在一楼的时候把桌子放了下来,换了一种适合上楼的姿势。若妍说:“很重吧?你累不累呀?”“不累,换个姿势会舒服一点。”李三额头上沁出了点点汗粒。他再次扛起桌子,姿势比先前别扭了些。回到教室,能放下桌子的地方只有最前面的空间了。
“放哪呢?”李三问。
“放先前面吧。”若妍无奈地说。“可我不想坐前面,诶,你边上坐的谁呀?”
“我边上,好像没人吧。边上是张空桌子。”
“那我可以坐那里吗?”
“随便你吧。”李三把边上的空桌子搬走,再把若妍的桌子搬过来。这件事便不那么完满地解决了。李三觉得若妍是迫于无奈和他同桌的,这有点趁人之危的味道,况且李三也并不十分情愿与她同桌。两人回到座位上,李三掏出一本书来看,接着又换了另一本,接着就趴在桌上睡觉,但做这一切都让他不自然,他想说话,但越说话越不自然。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使人躁动。他彷佛受着一种情窦初开被人窥探的不自在。
“亲爱的同学们,亲爱的新一届高三同学们……”广播里传来刺耳的声音。这是年级组长的声音,干鸭嗓,声线粗粝。这位面容慈善身材偏胖圆头肥脑的年级组长一直陪伴着他们从高一走到高三,他带一副老旧眼睛,厚厚的镜片后面挂着两颗有些凸出的眼珠子,眼神倒显得倦怠温柔。除了声音从扩音器里面冲出来十分刺耳之外,他没有其他不可原谅的地方。他是教语文的,据说在上课用情至深处,曾在课堂上两度泪流。我听说其中一次泪流的原因是担心自己会早逝。据他自己说,他幼年体弱多病,折腾着活下来了,吃过不少苦头,人到中年身体一直欠佳。他说,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学生离开和进入学校,自己开始慢慢老了,害怕自己到哪一天就突然倒下了,再不能教书育人,不能再见学生们可爱活泼的笑脸了。至于另一次泪流的原因我也确切听说了,可我记不得了。
“从今天起,大家就都是高三的学生了。首先我要恭喜大家能顺利的跨入高三年级,其次我代表年级组对你们表达几点殷切期望。首先,希望大家在明年六月打一场胜仗,像上一届的学子们一样,不,你们应该超越他们,我对大家充满信心。其次,我将整个学年的教学计划向大家通告一下,希望大家从今天起,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了,一切以高考为中心,端正态度,明确目标,制定周密计划,并且每一个人的心里都要有一属自己的大学……”对于每一个字,李三这次都听得特别认真,也许他想依靠着这有力的声响挣脱掉那份缠在心头的不自在。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摆脱了束缚的苍蝇,努力飞翔,没有方向,不断地打转,最后圈被越转越小,它重要看到一处透明的地方,振翅一飞,扑了过去,心想自己将要飞到一片广阔的天空了。扑通,它不过一头撞上了一块玻璃,鼻青脸肿却力不从心。这只苍蝇便只能自我安慰:能飞总是好的,总比在原地停住的好,哪怕它每次飞翔总是在教室那么大的空间里打转。这只无头苍蝇,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飞去哪里。
若妍一直在低头看书,对于他的同桌,对于音响里面发出的声音,她不肯花一点心思在上面,她对于什么都有自己想法。她是只有头苍蝇。他觉得她一定没有看进去,原因很多。但她的样子实在太像是真的在看,就像一个人明明没有吃饱饭,但仍用餐巾纸满足地擦拭着自己的嘴。他不知道自己和她的区别,他总是按照自己的方法来想她。这些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在她看来。她彷佛独立于这个世界以外,至少独立于别人的想法之外。他想起年级组长那振聋发聩地慷慨陈词,突然气愤起自己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把心思放在揣度她是否真的在看书,他应该做本分的事情。他拿出纸笔,打算为自己做一份周密的计划,至于寻找属于自己的大学,现在他还不知道,他坚信,有了计划之后,大学总会找到的,只是时间问题,况且现在就确定,是不是吊死在一棵树上呢?于是他开始做计划。
他记得刚才年级组长说离高考还有334天,除去放假时间,真正在校时间只有280天左右。时间还真是紧迫,他恨不得以小时为单位制定计划,可是可行性实在不高,他决定以天作为单位。可是他又不知道今天接下来要做什么,而计划应该从制定完成时便开始实行,这是李三的原则,所以以天为单位也不能成行,最后他决定以月为单位,因为学校每月都会组织考试,这样就不必担心自己的计划与老师的教学进度脱节了。他发觉自己遇到一个问题,他不知道明天,后天,甚至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会发生什么,他应该做什么,所以他在第一行写了这样一句话:第一周适应环境,明确目标,认清形势,随机应变。他觉得自己的这一行字含义实在太丰富了,具体丰富在哪里,他认为很复杂,甚至要用几千字的文章来论述,所以他最终只清楚“随机应变"。第一行后面他又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
日近地平线,残阳铺满,云朵显得慵懒,色彩却被残阳烧得艳丽,红黄和着泥土的颜色,让人们想到要回家。时间从他的笔尖溜走了,他感觉无比满足。收起笔,其实他一点也不情愿停下来,他想一直写下去,因为书写的时候他很轻松,像是心中的许多话语一下子都给了一个很好的听众,并且说完以后他开始具备了走上全新旅程的勇气。他细细地欣赏自己的作品,时不时地用笔勾勒几下,透过它,他看到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世界。它足足有三页纸。欣赏完后,他把目光停驻在若妍身上,思绪胡乱散开去了。他没有看她,而她认定他一直在盯着她。
“刚才奋笔疾书什么呢?”李三的思绪被若妍的语言折断,像是原本断了线的风筝给树枝挂住了。
“哦,没什么。我得先去吃点东西了。”他回过神来,撑开双臂,直起腰板,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起身,从她的背后走出去了。
我的故事编到这里,这堂课刚好结束了,这是一堂历史课。历史说的是过去的事。整个下午的课都结束了,放学了。我看看窗外,感觉失去了什么一般的轻松和失落。若妍已经离开教室了。太阳不肯走到地平线以下,云朵依然明亮。虽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可天气还是那么热。我的故事失去了主题,像是在一条路上走得太远,回头已看不清楚开端,主题自然也就原来越模糊了,前面又出现了无数相似的岔路口,自己也就忘记自己踏上了哪一条了。我该如何编下去呢?
我起身,走出教室,下楼,教学楼前坪有许多人在打羽毛球,它飞翔的姿态很美。篮球场传来很杂的声音,但我极愿意听到,可以看到鸟儿,它们站在高树上,樟树的果子落下了一些,绿色在地上摔成黑色,里面的汁液喷了出来,黑色的。有时候会砸在人头上身上。我想找人打羽毛球,可是若妍已经走了,其他的同学也要收工了。我的脚步把我带到了食堂,在那里我点了一碗肉丝面,三年来都吃肉丝面。食堂里散落着一些人,现在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了。食堂共有五层,最底下一层是开水房,在开水房与宿舍的那条道上,早晚都可以看到开水瓶爆炸留下的碎片,银色,可以反射光线,射进人的眼睛里。碎片不停闪烁着,路过的时候常可以听到开水瓶爆炸的声响,之后便是“噢噢噢”地起哄的人声。上面的四层可以吃到不同种类的食物。窗户高大,玻璃看上去有些脏,上面总是沾着一些斑点污迹,虽然每天都有人擦拭。我喜欢临窗站着,看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山上的树木和天空相接连,绿色与蓝色的绝妙组合。夕阳西下的时候,也会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
我走出食堂,夕阳将尽,我朝教室的方向迈开了脚步。一路上活动的人已经很少了。我常被一些匆忙的脚步赶超,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所以我被迫加快了脚步。教室里大部分人都在说笑,晚自习还没有开始,回到自己的座位,我得想想接下来的晚自习该干点什么。
“你每天写什么呢?”若妍问我。她第一次问我,我编故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编一个故事。关于一个高中生的故事。”
“编你自己的故事吧?”这语气很复杂。她一定认为关于我的故事很没劲。
“一半一半”
“你想成为作家?”
“我想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得了吧,你数理化已经够好了。”若妍说,“不过你文笔也挺好的。我觉得你这种人吧,很变态,学习机器,文理都好,冷漠无情,”
“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我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我不就是智商高那么一点点而已。”
“你的故事怎么样了?给我看看呗。”她的样子真像一条摇着尾巴的狗。
“还没完,卡住了。准确来说卡死了。”我认为它会卡死,真的。
“要不姐姐给你支个招。”若妍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是博览群书。”
“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我说。“到时候版税还得分你一半呢。”
“你如果是冷漠无情的主。人类永恒的主题是苦难和爱情,苦难你是写不了的,你活得太舒服了,你就写爱情吧,用你强大的逻辑设计一个爱情故事。”
“听上去不错,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啥?”
“缺个女主角。”我认真地回答。“要不,就定你了。”
“滚滚滚,姐对爱情没兴趣。”若妍说。“跟你商量点正事?”说这话的时候,她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预感到坏事要发生了。
“正事就别说了吧,浪费时间。”我一脸拒绝。
“别呀,人家这个星期的晚饭钱全都买书了,我到现在都没晚饭呢。”若妍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真怀疑为了一顿晚饭,她现在什么不要脸的表情都装得出来。“难道你就这么忍心看到我忍饥挨饿,我年纪还小,长期挨饿会影响发育的,长不高,也长不大。”
“你不高吗?你不大吗?”我挤眉弄眼地看着她。“妹妹,你已经发育得像姐姐了。”
“大不好吗?万一饿瘦了可就不好看了。赶紧把你的饭卡给我,马上就要上自习了。哥哥,我求求你啦。”说实话,若妍很会撒娇。要不跟她一起光屁股长大,我真的会爱上她。
“卡给你,赶紧滚。”她一把抢了我手里的饭卡,屁颠屁颠地跑了,越看她越像条狗,不过这条狗确实蛮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