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老了,八十几了。不似知识分子,八十几可能越发沉淀一些沧桑而深刻的韵味,八十几的外婆有些唠叨有些天真,有些没那么温柔了。
我最初认识的外婆,只有五十出头,脸蛋红润,话多而温和,很随意的疼爱着我们,让我们自由而又温暖。
外婆喜欢种花,她绝不是那种精致的女人,她种了很多普通的花,普通的花盆,放在窗玻璃外面的窗台上和窗玻璃里面的窗台上,还放在窗户下面的台阶上,有一些摆在院子的其他地方。于是,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个花园。
小时候,常去外婆家。去了之后,她就说,快点拖鞋上炕。上炕之后,她又说,喝水吧,然后会给我一碗白糖水。我是不喜欢甜的,就说,不要喝糖水。吃饭的时候,她会给我用我最喜欢的金边碗,碗外面有鸳鸯和囍字的图案,最华丽的是,碗边上是有一道金线的。
我小时候有很多时光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我的很多事情,自己是不记得的。只有外婆还老是带着嘲笑喋喋不休的讲:丫头小时候是个很难搞的小孩,带她去看戏,她只愿意看穿花衣服的女旦,一旦花脸出来,她就哭闹不休,说让花媳妇出来,让花脸子回去!搞得我们好丢脸。看戏的时候,又常常睡着,等人家散场的时候呢,她又醒了,于是又开始哭闹,闹着让人家出来接着唱!有时候别人家里有红白喜事,去看人家的响器(鼓乐)班子,人家乐手要吃饭休息了,她还不依,又是哭闹让人家接着吹,还在大街上的土堆里打滚......
外婆口里的我,在我听来是陌生的,完全不符合我的个性,但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再加上妈妈的佐证,我竟然无可辩驳。抓着我的小辫子的外婆却也格外疼爱我的,她的疼爱是开放式的,不会让你觉得有管束之嫌。所以记忆里又很难找出她疼爱的证据,或者我真是个记性并不好的人吧?
正月,去外婆家,有很多表兄弟姐妹可以见面,很热闹。窗户上贴着外婆剪的窗花,窗玻璃里外都有她的花盆和花,月季偏多,还有一种倒挂金钟,像是一个钟悬挂起来的样子,中间有一点悬垂的穗子,粉红色,看起来干净利落,比较特别。有一种花叫绣球,有着毛茸茸的叶子和毛团团的花朵,味道不是特别香,花瓣还会经常掉在下面的泥土里。这些花里面,除了倒挂金钟,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但是外婆都很喜欢,精心照料,给我们作介绍。她见我也会偶然研究一下她的花草,就很热心的送了我两盆花,但是回家之后没多久,就被我养死了。
初中开始,在外地住校,初一的时候,我还是个个子小小的女孩,骑着自行车路过外婆家所在的小镇,她在那里等我,给我准备了饼干等吃的,让我带到学校去吃。外婆家所在的位置在我家和学校之间,有的周末,我也会去外婆家住,但是当时只能休息一天半,所以有时候我下午去了外婆家,晚上还想赶回自己家去见父母,外公就会很生气的说,这是别人家吗?又不是住店,又不收你钱,干嘛非得会自己家去。外公就是这样的人,不太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外婆是不会强留的,她只是会给我做好了吃食,有葱油饼,也有萝卜菜,让我带好。
我渐渐长大了,外婆无声无息的老了。外婆的老是不易察觉的。她依然面色红润,依然瘦而轻健,走路飞快,热情忙碌。只是,随着年岁渐长,毕竟头发越来越花白,皱纹越来越多了。她院子里的作物却也越来越多了,除了花草,多了些蔬菜粮食和水果。道路两旁,长着一簇一簇的花,花的品种增加了不少,有个别的花竟让我感觉到惊艳了。我们都长大了,走得远了,正月里的热闹很难再现了,外婆的院子似乎变小了,屋子似乎也变小了,就连外婆自己,也变得瘦小了。
前两年,外婆在去镇子的路上,不小心出了车祸,于是我们都回去看她。有人围着的外婆似乎心情好了很多,满肚子的话有人讲了,很开心的样子。但是她再也回不到往日的矫健了,于是由母亲在她身边照顾她。
去年回家乡,由于假期少,几处走下来,看外婆的时间也被压缩的很短。她还是准备我能像往年一样在她那里住几日再走的,让大姨张罗了饭菜,只是我时间紧迫,只能坐在那里陪她说说话。外婆的窗台上又培育了花苗,我问她这是又种了什么花,她便热情地介绍,还问我要不要带走一盆 可惜千里迢迢是不方便的了。我邀她去我的城市住一段日子,她说,“外婆太老了,加上腿脚不方便,要是再年轻三年,我就去了。”
外婆当然不会再年轻了,她的花花草草,日后不知道谁去照顾。花草有人照顾的日子是幸福的,院子有花草的日子是幸福的,而我,有外婆在的日子,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