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个人公号, ID:春雨的十三篇,文责自负
暑热成浪,风息稍灼。在如此天气跋涉长路,若非以马或轿代步,只凭双脚,怕是绝难忍受,不消多久,恐便会身疲力逮,精力耗竭。而在一处由地方州府通往京城的主路上,一抹蓝白影子于视野尽头模糊勾勒,再近一些看,却是一副年轻男子身影。
年轻男子身背木箱,以竹绾髻,一身蓝白布衫,身后长发披于木箱两侧。再细看去,眉毛粗淡,并不浓厚,鼻梁微挺,鼻眉之间,看眼角轮廓,似勾出一双微圆杏眼,若是平日自然睁开,想来也当黑玉修睛,清亮温润。只是此时日头烧灼,热汗涔涔,逼得他两眼半闭,一张嘴已显出干枯迹象,却也不掩其清秀柔和之貌。虽然干热如此,可他行走的姿势却似未受到影响,身形笔挺,步履稳当,以麻绳捆缚木箱的双肩,也没有垮下来的意思,许是强行如此,又或是早已习惯。
司马卿抬起衣袖再次抹去额角的汗水,从胸间吐出一口烧灼的闷气,积热稍解,眼神微微明亮些许,只是当再呼入热气,清亮复又褪去转为闷热的迷乱。他抬手松了松肩膀的麻绳,感觉身心顿时为之一轻,让人凭空生出离地而起的飘忽感,心血流速忽增,灌入心脑,突突一阵晕眩。
司马卿与日头同行,在天边喷出一片红暖时便开始行旅,如此的日子已是持续了快半月,只为赶在入秋之前抵达京城,参与既定的会试科考。只是这数日来倚树而眠、伏石而睡,日为路引,月为梦伴的时光,早已将体力精神消磨大半,让后面的路途更加步履维艰,不似初时从容有余。再行几步路,晕眩感徘徊不去,司马卿感觉此刻急需一片阴凉藏身,以缓解疲倦,恢复精神。其实此行前方不远便要入岭,密林透过汗滴隐约融成一片流绿,于山脚处浅浅淌过。这一片绿意入眼,便似解暑清茶,让司马卿疲惫已极的身体顿时生出几分气力来,胸间郁闷也拂去几分,气息畅通起来。他振神提步,朝山脚密林处走去,抬头看天,日头甫一热烈,让他下意识闭上双眼。恰在此时,迎面一股凉风吹来,风携清露,含香纳凉,与面轻柔碰触,似埋面于花草之间,轻柔无比。心尖一丝迷热淡淡化开,神思临风,动中取静,拂去暑热,渐转清宁悠然,仿佛一丝清泉注入心脉。
天上忽地飘来流云,体型甚大,若触山头,暂时遮蔽住了酷辣日光。司马卿心生喜意,此刻风云助行,让他感觉身浮脚轻,飘然若乘风,忽忽欲千里。他步子轻捷,行不久时便入林间,浓叶遮阳,树底透阴,林间树下似盘旋风息,不时拂面,洒凉去热。再往里行一段路程,司马卿抬眼望去,不远处于主路外岔出一条小径,小径蜿蜒向里,日影斑驳,风息呼呼,竟似林间清风生于此处。司马卿站定,心下好奇小径通往何清幽之所。虽是小径,却未给人荒凉清冷之感。小径清阔,日影交杂,明暗相生,风里携香,清暖怡人。司马卿只觉路那端即便不是仙境,也必是人间胜景,不禁神思足往。
径曲生幽,却未生寒,司马卿行走其间,莫名一片闲适。小径折转,前方影影绰绰,传来风息香味更浓,在花草之香外,似含有清甜茶香和醇厚酒香,司马卿心下怡然和惊奇双生。他扶了扶书箱,正了正发髻,再理顺长发,姿容仪整踏步向前。往前行去,径旁花草渐增,径头光亮渐浓,吸引脚步。司马卿循亮而去,不觉眼前豁然开朗,早已身处一片开阔之处。原来密林生长并不规整,此处应该是狭长之处,是以司马卿穿过小径,便来到了另一端。此间已处山谷,谷原连绵至山脚,与小径相接的道路已渐开阔,路旁花影斑斓,谷间鸟鸣啁啾,清脆婉转,风自山脚那端吹来,积了一路花香,无怪香味清浓。司马卿抬眼望去,视野开阔,尽头落眼处是一片青翠竹林,夹杂几株花树,似有一座木房掩映其间。司马卿心下惊奇,但想到此处风景秀丽,交通畅便,有人定居亦不足怪。他抬步往竹林走去,走近时才见到,竹片制成的围栏半绕木房,正中留有可供开合的小门,由两根圆滑木柱支撑,上面设有房檐,横一匾额,书有“缘来缘去”四字。再往里,是两层的宽大木房,轩窗精巧,房门挺阔。门前印有一联,上联是“妍花铺色,芳草生碧,清风送清香”,下联是“心曲叠潮,淡酒藏情,真性见真知”,横批为“惟我自然”。前院一端栽有花圃,更似药圃,花色清雅,新草繁茂,或秀丽、或清贵、或可爱;另一端则较开阔,从里向外,靠门处置有一座凉亭,其间一张石桌、几张竹椅,再外些设有一口水井,水井再外,布置有机巧工具,看来似是汲水煮茶酿酒用,自有趣味。司马卿看罢,心下已生悠然宁静之感。
司马卿走近小院,见房门敞开,花圃旁蹲着身着浅绿衣裙的身影,青竹为簪,秀丽长发绾成云髻,姿影婉约,此刻正蹲伏花圃旁,在仔细拨弄花草,嘴角含笑,似是与其互动,纯然天真。那姑娘似是感觉有人到来,转头望去,这一转与司马卿正好相对,视角也从半脸变到正脸。她身形清瘦,体格娇小,司马卿乍看之下只觉她姿容寻常,但抬眼相对时,竟生出诧异之感。如星坠湖,拉开两弘清光,眼里光泽温润;又似山映月,眉影淡淡,却显清简绰约。鼻是普通鼻,略微挺俏;唇为寻常唇,下唇稍厚。脸线微圆,装纳五官,精摆细设,合则可爱。
那姑娘似是先惊,随即含笑开口:“公子可是赴京赶考途径此地?”那声音柔滑清脆,如溪水触石。
司马卿呆了呆,听到姑娘开口询问,正色作揖道:“正是如此。小生为避暑热,循风而来,只不曾感此般风香景美,不觉小径行深,已身在此处。惊扰姑娘,还望勿怪。”
那姑娘嘴角弯弯,眼里跳动笑意,趣道:“公子既为避暑而来,那不妨进来一坐,我为公子泡一壶茶,正好消消暑热。公子循美而来,能到此间便是有缘,不必拘谨,自然点便是。啊对了,我名唤金白早,还不知公子姓名嘞!”
“姑娘称呼小生司马卿即可。”
“那好,司马公子进来坐坐吧!”
司马卿正觉口渴,便也应了。来到凉亭,解下书箱坐下,只觉身心顿时一松,一路行来积累的疲惫困倦如潮退去。他抬眼望向自称金白早的姑娘,只见她正拿水壶往里舀水,井水清澈透亮,从瓢至壶口落下一串水浪,水浪映光,珠沫生辉。舀完水,又见她取出些晒干的茶叶,许是出自那边养育的花草圃子,即便晒干,隔着距离也能闻着香气,只少去湿甜之味,却增了干爽之气。金白早拿着茶叶,提着水壶进了里屋,烧水沏茶去了。
不多时刻,金白早从门内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些茶具和一些糕点。她来到凉亭石桌前坐下,将木盘往桌心摆好,又为司马卿和自己放好茶杯。她提起茶壶,却并未立即倒茶,虽还未掀开壶口,可司马卿凭着壶嘴冒出的丝缕热气,早已闻到清甜茶香,不禁轻轻抿了抿嘴唇。
“司马公子稍待,我这茶还有一道工序,这是我饮茶的习惯,也让你尝尝增加一道工序后的茶水,相信不会令公子失望。”金白早开口笑道。
司马卿闻言,略羞开口道:“我闻白早姑娘之茶,早已味蕾搅绽,若多一道工序,想必茶香更奇。远行至此,本已叨扰,蒙姑娘款待,以茶接客,更是不胜感激,万不敢有更多要求,姑娘且自行事便好。”
金白早瞥他一眼,见他行旅虽疲,却依然端坐,说话也客客气气,只觉有趣,于是开口道:“司马公子不必拘谨。我父母早亡,自己一人闲居于此,我从父母那处学来手艺,平日晒茶酿酒,养花育蜂,尝试着做各种糕点,也将这些成物拿去城里贩卖,换些用品,日子过得轻松闲适,并不讲究太多规矩,公子大可放松一些。”
司马卿点头应是,一边出口夸赞金白早独立能干,一边绷紧的身体却也因对话放松下来。金白早嘴上说话,手却不停,只见她往壶里撒下花瓣,花色润泽,清香怡人,然后再摇了摇水壶,又用竹筷轻搅了搅,伸出鼻端嗅了嗅气味,直到色味皆可后,才满意点头,将茶倒入杯中。
金白早抬手道:“公子可先等水温凉上些许,再做品尝。”司马卿点头致谢,说道:“有劳白早姑娘了!”
等上些许,热息消去一半,司马卿这才举杯轻尝一口。茶水甫入嘴中,温热甜香于舌尖绽开,一层一味,水之凛香,花之润香,茶之清香,如涟漪一般圈圈推开,彼此交叠,又缓缓合于一处,从清晰可感的几种味道,到混于一处的奇妙合香,真真妙不可言。司马卿不觉怔了片刻,等嘴中味道渐消回过神来,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他放下茶杯,转眼看向金白早,盯着她欲言又止。
金白早嘴角含笑:“司马公子觉得茶味尚可入口么?”
司马卿不禁呆了呆,却又不知如何形容那种味道,于是忙开口道:“白早姑娘可折煞我了。唉,我所能形容,无非只觉活了二十余年,竟是头一次喝到如此茶水,余香无穷,悠然绵长,仍让我回味不尽。姑娘这茶,远超我所能言语的了!”
金白早闻言眯眼,欢喜道:“多谢司马公子夸赞,想来公子能这般形容,已是品出茶味来了,我也很是欢喜,遇到会赏茶之人。既如此,公子可多饮几杯,不浪费了这茶才好!哦对了,想来公子行旅劳顿,腹中饥饿,这是我自制的茶点,可配茶而食。”
司马卿立时开口道:“多谢白早姑娘,我之所愿,我之所愿了!”
茶毕,金白早转眼看了天色,开口道:“公子来时已值午后,又兼饮茶忘时,此刻已近夕落,而此处离所能投宿的地方尚有距离,公子若是不嫌弃,可留宿一宿,再做出发如何?”
司马卿闻言微显慌乱,急到:“可姑娘一人独居于此,我若在此留宿,怕是于礼不合,害了姑娘清名!”
金白早知他会如此言语,便笑道:“这一来呢,因我独居于此,所以不讲究这许多规矩;二来嘛,公子既能饮得我茶中滋味,便是心性醇善之辈,我信司马公子之人品。再说,看你文弱书生,可不一定比得我这经常行路、上山采花寻药的人嘞,你若有歹意,可说不好谁栽在谁手里。好了,与你说笑而已,其实留你下来,是还有不少东西想邀你品赏,你既能赏茶,想来也能赏来那些事物。”
司马卿被她说得一阵脸红,听到还有新奇物事,按捺不住心间好奇,便也留下了。
……
入夜,星河浮天,晚蝉入耳,风许清凉。金白早布置好了一桌餐食,四五道精致菜品,皆是以花果制成,见之有香,闻之有色,虽未掺肉味,却引涎津。她招呼司马卿入门内来,出声道:“餐饭备好,司马公子可进来了!因我习惯,日常餐食只备了素食,不知司马公子平日饮食,可介怀此顿过素么?”
司马卿方才尚在门外,抬眼品读门前两联,愈读心下愈是有所感觉,只觉书联之人,于自然间陶养心性,已是超然世外,独得乐趣了!此刻听到金白早呼喊,入得门内,见菜式虽素,却样样精巧,自己从未所见,心下又是一奇,赶忙开口道:“白早姑娘说笑了,在下区区穷生,肉之滋味亦是不得多尝,平时潦潦饱腹即足。况且你今晚所设,在我看来怕已是珍馐了,不怕你笑话,我早已胃虫捣鼓,只待解馋了!”
金白早于是笑道:“既如此,公子快快坐下吧!”,接着又问:“不知公子可想以酒伴食?我这里有自酿酒水,我爹在时倒是常研制各种酒味,他辞世后我便闲来偶酿,技艺不精,或许酒味淡薄,若是公子想尝,我便取来同饮几杯。”
司马卿道:“白早姑娘又说笑了,我亦不曾饮多好的酒,酒味淡些好,不然若是不胜酒量酣醉于此,给姑娘瞧了笑话去,也添许多麻烦。”
金白早咯咯一串轻笑:“此为小事,你到此来也是缘分,我爹常说为酬来缘,也当痛饮,今晚不需痛饮,只要尽兴即可!”说着便去取酒去了。
司马卿趁取酒间隙,问道:“白早姑娘,我观此间布置,以及门外所书,知此间主人心神明澈,情性自然,这里皆是尊父所留么?”
金白早听言,取酒动作不停,舀满一壶后转身端来,笑道:“联是我爹写的,不过花圃是我自己养的,闲居于此,忙点闲事。我爹那人粗通文墨,哪里能真得什么自然,只是常煮酒饮茶,那副联怕是茶酒的功劳哩!”
司马卿闻言不禁莞尔,忍道:“姑娘当真风趣幽默,神思清灵,性情纯良。待会儿我定多饮几杯,以敬姑娘美意、尊父心言了!”
金白早亦是不住轻笑,摆好酒杯给两人倒酒,开口道:“公子请尝!”司马卿颔首致谢,举杯唇间,杯未近唇,只觉酒香仿若凝实,丝丝钻入鼻内,不禁加快举杯速度,酒水甫一沾唇,便一饮而尽。酒水入喉,于口中化开清香淡淡,舌尖处生出一丝微凛,一片清凉随即缓缓荡开。再夹一筷菜入口,温凉相宜,咸淡相称,舌开五味,觉留余香。酒菜入肚,味徘徊舌间,仿佛引来天上清风,吹退晚暑,于身前造一片宁凉。
司马卿饮罢,开口惊喜道:“白早姑娘,你这酒的滋味,凉胜天山一寸雪,香惹凡花几缕愁。我今晚怕是要贪杯了!”金白早见他欢喜,也愉快开口道:“司马公子能评酒如此,我亦心喜,酒为解其者香,今晚你可尽兴,不必拘束。”
又喝了几杯,司马卿不再拘谨,索性自斟自饮起来,随着酒水入肚,眼睛洗得一片清亮,灼灼有神。不知饮了多少,司马卿抬起头来,双手舒展,畅快轻噫。睁开眼时,身处于一条小径之上,月华铺路,清风习习,花影摇曳。只觉此片氛围悠然宁和,司马卿虽略感困惑,却未惊惧。耳听到潺潺水声,于宁静夜色中浅浅郎朗,司马卿心下好奇,抬步往前走去。
行出林间小径,出来便是一河江石岸。此时月华当空,山色增辉,水色流银,山水清阔,一片爽朗。司马卿立在岸边,清风拂身,水调入耳,只觉心浮山水之间,情意安然。不时,见江上驶来一叶扁舟,桨荡清波,波碎光影;船头站着一位白衣女子,体态翩跹。正不知入了何等奇境,一片歌声随水而来,流水和声,三分清脆,三分激越,三分绵长,一分低婉。
只听那女子唱道:
“又忆相识百折路。星黯淡,知人去。凄苦平生何以付。新缘才结,暗灯清话,应是最好处。
终以心魂牵天幕,人情泯去神光复。了个尘缘天已许。月华光色,小舟长渡,来把前缘诉。”
声音渐转凄调,闻者生愁,听者揪心,其清亮处,愈发引得山高而月小。司马卿不知何时早已目垂清泪,只觉歌中伤愁,此心难盛,由眼溢出。那小舟缓缓驶来,月入江水,清波湛湛。突然一鲤越水而出,清辉下鳞泛银芒,口张向月,尾引流光,绕船而重又落回水中。不待小舟临近看清歌者面貌,眼前景物缓缓远离,明月、高山、清水、舟女,由缓而迅,融成模糊光影,司马卿睁眼醒了过来。
一扇半支的轩窗透来曙色清光,清晨湿香味较浓,吸入心肺,让他一时梦幻,时许才缓过神来,意识到应该是自己喝醉做了一场梦。他掀开凉被,起身环顾,床边香炉内余烬留香,鞋子整齐放在床脚,身上衣衫平整,登时不禁心下愧然,想到自己喝醉,怕是给白早姑娘添了不少麻烦。他推门而出,此时方始日出,清阳温吞,晨息湿润,一呼一吸间,残梦消退,神思回归。
正在水井旁汲水的金白早听到声响,转头看来,笑道:“司马公子醒来了!昨晚你饮酒尽兴,不久便伏桌而睡,我怕你睡不安稳,是以扶你进了旁边客房,公子不要怪责才好!”
司马卿闻言,立即作揖谢道:“理当我醉酒误事,给白早姑娘净添许多麻烦,使你劳心照顾,实在有愧!”金白早道:“不必在意。司马公子既醒,可来梳洗梳洗,水已此处备好。梳洗完毕我们再用早食。”
“如此便有劳白早姑娘了!”
……
早食期间,金白早见司马卿醒来后精神面貌虽复,但眉间锁着淡淡哀愁,便问及愁为何事。司马卿略微犹豫,将昨晚所梦一五一十说了。“我觉得此梦颇为有趣,”金白早听后笑道,“歌女所唱许是前尘往事,司马公子既能梦到,或是与她曾在前世结缘。这梦结束的方式也独特,便是‘如鲤之跃,梦去人还’了!”司马卿听她所说,心下愁感淡淡,又想起歌女所唱之词,只觉闷闷不乐,莫名情哀。
已近夕阳,司马卿和金白早同坐饮茶。司马卿此时愁情淡去许多,抬眼见日入红海,为霞满天,山染红辉,不禁想登高览景,于是开口问道:“白早姑娘,这山脚可有路上山么?”
金白早答道:“有的有的,我上山采花寻药,常常行走。司马公子是想登山观景么?”
“嗯,觉得此时夕阳甚好,想去高出看看辽阔夕景,已解些许心意。”
“可以,司马公子稍待,我去准备准备,待会儿为公子引路。”
不时金白早走出,换了一身素白衣裙,怀抱一张木琴,朝司马卿聘聘走来。司马卿看到木琴,开口讶道:“白早姑娘还会抚琴?”
金白早道:“小时候我娘教我的。那时我爹饮酒作词,我娘便抚琴而唱,其乐融融,这般美景直到此时还清晰存于我心间。”
司马卿开口赞道:“古人说三日而刮目相待,我只觉这一日一夜里,白早姑娘让我目瞪口呆了!”
金白早闻言出声欢笑,道:“对景需乐,坐山观景,自然要有乐声才好。只是我技艺不佳,司马公子可别嫌弃。走吧,山腰有一处开阔所在,我自也常在那边观景抚琴,带你去瞧瞧!”说着向前引路,司马卿闻言好奇,轻步跟上。
……
两人来到山腰一处开阔的平地,两边松木挺茂,松下堆着几块巨石,色泽深青,触手生凉。司马卿走去坐下,抬眼望去。此处视野开阔,能见周围同立之青山,山下相接之密林,此时红日浑圆,夕阳如水漫漫,风卷林叶,激起阵阵波涛,辉映夕红,成青红之海。
再往远望去,一条道路穿过林间继续蜿蜒而出,路影消融于红日相交平地之处。司马卿认得这便是他行往京城的那条主路,只是此时做客此处,受到白早姑娘热情款待,暂做停留。此间美景美酒,让人心稍憩,可想到行旅所终,自己所求,不禁犹豫彷徨起来,只觉只有地上行路可定,但人生之路又如何走向,未来更多是茫然莫测。司马卿心下生愁,眷恋美好而心忧未来,生出颓志,不自觉拧起了眉头。
金白早于旁边坐下,端琴腿上,双手伸出,先望景,再瞧琴,微微闭眼又即睁开,指碰琴弦,琴声始流。那琴声响起,仿佛应和着此片景色。风生云卷时,琴声渐起激扬之调;风息云舒时,曲声回为婉转之音。司马卿只觉琴声由耳入心,微微闭眼,心中意气、静气两股气息随着琴调各自增长,声动时则意气风发,曲落时则意静神宁,婉婉悠悠,甚为畅达。再睁眼,只见夕熔云海,风生云形,星辰于蓝色天幕间跳跃,天色深蓝与赤金清晰相接,远观之缈缈浩浩,颇有青山独立、云长天阔之感。
司马卿眉间拧起的几缕深愁消融淡淡,他转眼向弹出此曲的姑娘看去,只见她夕阳光色下,白衣染红辉,面色润红,黑睛明亮,柔面迎风,额前几缕细发飘然浮动,不觉有些痴了。他开口赞道:“姑娘这一手琴艺已登高境,应天地之景而生动静之声,又以曲入心,生人之动静之气,仿佛眼前之景,已渐成心象。唉!实在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呐!”
金白早出声道:“我观公子或若思虑忧深,眉宇紧锁,精闭神倦,是以此曲暂时消解公子内心深愁,只不知公子因何事自困?”
司马看着金白早,微笑开口说道:“说来怕姑娘笑话,不过既然白早姑娘以此心曲相赠,我亦当坦诚相待。我本一穷困书生,身上既无商者之圆融机敏,又无贵族之矜贵雍容,更无君者之王霸心性,唯有一股子书生气,但精纯不足,是以常觉处世艰难,内心惶惑,不知此身该行何道、又该归于何处?从商为难,致士忧艰,若要凭此身做一行一业之主,更是难于想象,而要出世,又觉难以割舍。是以心下浮沉,无落脚落心处,只感天大地大,竟从不自由!唉!”说罢长长叹一口气。
“公子何以为此烦忧,搅乱自己心境。须知人生千万,各有路途,又不止世间所见几种。各人皆有所行之路,勿要匆忙追逐模仿,何以走上别人的道路而是路,脚下所踏足的却又不是路呢?即便暂时坎坷多艰,不见旅之终途,可一步一见,个中景色何又不成人生之美,况且,注意到所立足之脚下,心才有踏实之感。切不可舍本逐末、舍近求远,心不定,则路难行了!”
“况且,”金白早继续开口道,“与公子短短相处一日,虽未知你具体之经历,但茶酒琴曲,你一一品过,所见所得,细致入微,可见心性纯净,神思灵动。有此能耐,为官当可治一方,著书则可教一城。切莫妄自菲薄,只须认定前路,专心行走即可。”
司马卿恍然若定,眼中蒙上一层深思,忽而迷离忽而清明,渐渐地,眼里映着夕阳光色,照出一片释然。
……
翌日,司马卿不敢久留,辞别金白早,准备继续行旅。金白早一路相送,直到小径与主路交接处。
司马卿作揖拜别,诚挚道:“偶得缘分,与白早姑娘相遇,蒙姑娘几日盛情款待,以奇茶、妙酒、神曲慰我身心,又多清醒肺腑之言指明前路,于我实造大恩,不知如何感激。此番经历,已是人生妙景,定当铭记五内。我自当牢记姑娘言语,他日不论是否有所成,必当再来拜会,到时可不许嫌我俗人一个!”
金白早笑道:“缘来缘去便是如此。公子此行前路漫漫,自当竭心尽力,行走出自己顺心意的路来,我们有缘自会再会!”
司马卿拜别,转身去了。金白早以目相送,直至人影稀微。晨光漫漫,正适合行路,只是不知此路,会走多久、到多远。
……
一年轻男子身着青色长袍,于金秋香风里踏马而行,马蹄轻快,人亦得意。他寻踪索迹,穿过某片密林小径,又来到一处山谷前。
司马卿下马,牵马快行,朝着木房走去。在门外系好缰绳,他匆匆走入门内,嘴中喊着“白早姑娘、白早姑娘,我回来了!”可房内空空,未见人应。司马卿走到房内坐下,觉得物事一如从前,只是仿佛又少了什么,心下哀愁淡淡。他以为金白早出门去了,便坐着等待她回。他见到夕影西斜,渐沉山间;又见星跃银河,天幕璀璨。月华当空,清辉许凉,直至深夜人还未见回。
司马卿一路奔波困倦,这一夜长待,不觉神困身乏,竟趴在桌边昏昏欲睡。一浅绿衣裙身影走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喊道:“司马公子、司马公子?!”司马卿抬起头来,望着眼前人影,顿时清醒:“白早姑娘,你回来了?!我从午后等到深夜此时,正不知你去了何处,今日行旅困顿,差点睡了过去,姑娘勿怪!”
金白早笑道:“无妨,司马公子此来,想是心愿初成,白早先恭喜公子你了!”司马卿开口道:“白早姑娘,我…”金白早抢道:“我心已知,你且听我说。我乃天上星君,历世渡劫,前世与你结缘,一番曲折过后,神魂归天。昨次与你相见,为了却尘缘,今世缘分便是到此了。此番托梦,希望司马公子牢记当时交心,今生今世,走令自己顺心之路。”
司马卿听罢,一脸错愕茫然,心下震惊,还不待开口,眼前人影模糊,景物消融,他已从梦中醒来。
又是不觉入梦,醒来清光分明。他回忆梦中所见,只觉梦幻,凭空生出隔世之感,心里莫名伤愁。他走出小楼,于凉亭独坐,不言不语,神思恍若无主,待到日影西斜,才回过神来。司马卿朝山脚走去,独自上山,又来到他们同坐抚琴处。
时值深秋,草木泛黄,映夕红而催生衰之悲意。云浸红金,风卷凄味,司马卿看着眼前夕山之景,沉默无言。风息过耳,仿佛响起“勿忘彼此交心之语”的轻声,他一阵恍然,忆起金白早曾在此处,与他对目相视,温柔开口:“公子心性纯净,神思灵动。有此能耐,为官当可治一方,著书则可教一城……切勿自困…”
司马卿站起身来,走下山去,牵了马,走回原路。红日西沉,草木生秋,天幕星影浮动。人之一生,短暂也如草木,浮光长流,其逢瞬息,其光长明。